勤政殿上的百官言辞沸腾,如翻滚的开水一般,每个人都在强烈表达着自己的愤慨,好像要与齐春秋,齐大月等人代表的齐家划清界限,至于郑催怀这刀把,已无人在意他的死活。
有人向齐春秋脚下吐着口水,有人掀开官袍,在衬里上撕下一角,扔到齐春秋面前,昨日众志诚城的盟友在现实面前分崩离析。
殿前纠风御使已经喊破了喉咙,可惜根本没人理采他,这时候不赶快与齐家做切割,那才是后患无穷,至于违反朝会礼仪,这种事其实可大可小,最多罚上几个月到一年俸禄,反正大家也不靠俸禄买米活着,任他罚去。
孙福命殿前武士将齐大月与郑俊怀严密保护起来,眼前有太多的人现在就想弄死他俩,好让一切回复平静,不想他俩马上死掉的反而是二人一直阴谋对付的皇帝陛下。
齐大月听到齐春秋说已将他开革出齐氏宗族,不禁放声音大笑,那笑声如夜枭啼哭,摧动人心肝跟着一起颤抖。
齐春秋冲齐大月怒吼道:“你背弃家族教诲做犯下如此十恶不赦大罪,还要托着家族一起陪葬吗?还不老实认罪,生死由命?”
齐大月直愣愣看着齐春秋,就像今天才认识这个当家伯父,不过他还是没勇气将整个齐家一起托下水。
齐大月颓然的跪坐在金殿上,将内心封闭起来,眼中已然空洞。
重熙皇帝抿着嘴,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那种快意难以抑制,眼前这些反复小人就是他的肱骨大臣,自诩公理与正义的化身,一群厚言无耻的东西,从内心来讲他想将齐家连根拔起,不管老少一律杀绝,可是出于朝局的稳定他不能那样做,这是最大的遗憾。
重熙一朝眼看着剩不下多少时间,死掉一个礼部尚书,再入罪两个或者更多的尚书,后人将如何看待他这个皇帝。
所以他不能在朝堂上把齐春秋和他那老不死的爹千刀万剐,天下第一人同样有不能凭心而决的事情,一抹自嘲的苦笑挂上重熙皇帝嘴角。
皇帝握手为拳支在腮上,就这样看着满殿大臣彼此攻讦,这才是他心中该有的朝廷样子,也是他最熟悉的朝堂常态,如果百官们都一条心,还要皇帝做什么。
卢丞相嘴角下拉,闭目背对着百官,如果细听好像有轻微的鼾声从他鼻口间发出。
林思辨不顾体统,抢着出班向御座方向又前进几步,已经站到老丞相的身前,对重熙皇帝躬身说道:“臣之小女半年前便已回到娘家独居,她时常向老臣哭述臣女婿品行不端,时常留恋花街柳巷,还,还染了一身脏病,臣夫妻商量后,几前日已通知齐家,小女与齐大年立即和离,臣与齐春秋再无姻亲关系。”
卢丞相好像被林思辨大嗓门吓一跳,睁开昏黄的老眼看了他一眼,嘴里说道:“这么大的事,林尚书可曾让贵千金到顺天府写下和离文书?令婿是否已在文书上签押?还是你们两家只是嘴上说说,过几天小夫妻又和好也说不准。”
卢丞相声音虽然不高,可依旧传出好远。
百官见丞相张口发话开始收住争吵,他们心中虽然不屑卢丞相为人,认为他总是过于奴颜媚上。
可是大家又非常清楚,卢老鬼心眼一向不大,最爱记仇,被他记上黑名单的人,没一个能在京中呆上半年,目前这种情势,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被老家伙发配到边境吃土。
林思辨向卢丞相深施一礼,恳求老丞相高抬贵手,不要再添油加醋。
卢丞相淡淡一笑,继续闭目养神,果然不再多说什么,林思辨服软就好,这点面子他总会给,要不显得心胸太小。
林思辨跪向重熙皇帝尴尬说道:“这件事上臣有错,臣夫人怕这件事传出去丢人,所以暂时没让小女到顺天府提请和离,只想等新年开衙后再去提请,让他们夫妻二人好聚好散,不给两家在年前添堵。这事臣有错,一会回家就让夫人带小女去顺天府...”
重熙皇帝强忍着骂人的冲动把话听完,冷着脸没有任何表示,反而看向卢丞相。
卢丞相会意,知道皇帝是让他收拢林家的人心,于是卢丞相叹口气说道:“本来金殿之上不该谈论大臣的儿女家事,不过事关女子名节,老夫便请陛下破个例,老夫今日替林氏女娃当个见证,从此齐林两家再无儿女姻亲,从此他们夫妻二人再无关系,婚丧嫁娶各安天命,若是有人不信,可以来问老夫。”
重熙皇帝轻轻点下头,表示这件事就过去了。
“不过手续还是要补的,老夫说不上哪天就会入土,林尚书家的女娃估计还会活许多,林尚书你说是不是。”卢丞相微笑着问向林思辨。
林思辨长出一口气,连忙向皇帝与卢丞相表示感谢,他心里知道重熙皇帝没想一棍子全打死,这是把林家放过了。
但卢丞相那里在管他要投名状,看来晚上需要带重礼到相府上拜访一番。
当林思辨退回朝班时,内衣已经全部湿透,他看都不看齐春秋,仿佛二人从未相识过一般。
齐春秋还尴尬地站在殿中,等着重熙皇帝发落,此时他恨不得弄死齐大月,这旁支的侄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剁碎了喂狗都难消他心头之恨。
重熙皇帝放下手臂再次端坐,目光冷冷地看着满殿朝臣,开口说道:“朕感于上天有好生之德,本朝论罪时只诛首恶,极少诛连亲眷,然今日之恶行,不罚不足以警示后世,卓老尚书一生清正,却被奸人所害,朕亦痛心疾首。感念昨日诸位请求,朕不好反驳,决定纳善如流,严罚恶徒及其亲眷。”
此言一出,勤政殿中响起了大片抽气声,殿前御使不得已再次高喊肃静,提醒百官遵守朝会秩序。
重熙皇帝看着呆站在殿前的齐春秋,向齐大月与郑俊怀问道:“今天当着满朝文武,你二人是否甘愿认罪?是否你二人合谋毒杀卓老尚书?”
齐大月与郑俊怀没有丝毫犹豫,均磕头认罪。
这时礼部左侍郎愤然出列,向重熙皇帝启禀道:“臣孟宪文,启奏陛下,此二獠做出此等恶事,实属丧心病狂,就是处以极刑亦不为过。但如果没有背后主使之人为其撑腰,臣不相信这两人有胆量谋害卓尚书,这件事情说不通的地方太多,臣肯请陛下将此二人押解至刑部,着刑部严加审问,臣愿陪审弄清案由原委,直到查出幕后主使,将所有恶徒一网打尽,还我大晋朗朗乾坤。”
刑部尚书告假不在,此时刑部右侍郎韩严守出列,跟着请求重熙皇帝让人犯交由刑部审理,他代刑部保证全力清查二人余党,决不放过一人。
重熙皇帝身体微微前倾,好像对两名侍郎的提议有些动心。
齐春秋看到重熙皇帝的表情思维陷入了停顿,任他平时巧舌如簧这时也面如死灰,他无助地站在大殿中间,退回朝班不是,站在原地更不合适,在勤政殿中就他是个多余的人,整个大晋朝廷已经把他排除在外。
他嘴唇颤抖嘟囔着,“不可,不可...”
重熙皇帝冰冷的声音传来:“齐尚书以为两位侍郎的提议如何?”
齐春秋惊慌地看着皇帝,打了个冷颤,然后反应过来这样做极为失礼后,马上跪了下来,用哀求的语气回禀道:“臣治家不严,疏于对后辈教导,这齐大月早已脱离齐家,自立门户多年,老臣每日公务繁忙,未能提前洞查齐大月恶毒心肠,导致卓尚书客死异乡。若要治罪,这齐大月的直系家眷实是罪无可恕,而这一切与臣的齐家无关,请陛下明查。臣管教不严甘愿受罚,请陛下只诛首恶,不要牵连整个齐家。”
“只是疏于管教吗?”重熙皇帝语气中似有惋惜,似有疑问。
齐春秋只得继续请罪,语气中已有悲切,不知道是为卓尚书还是为齐家,“臣罪无可恕,甘愿受罚,恳请陛下看在臣父子二人,为国效命几十年,给臣一家老小一条活路。”
齐春秋不提他爹还好,提起他爹更让重熙皇帝气不打一处来,皇帝自认为对齐家父子二人极为优待,可以说待之以国士之礼。
齐家一门,一位致仕的吏部尚书,暗中还能在天下呼风唤雨,一位在职的户部尚书,天下钱粮尽归其掌握,这二人在重熙朝,可谓父子皆贵,且贵不可言。
可是重熙皇帝的信任却没有换来这对父子的绝对忠诚,看着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便起了拥立皇储的心思,这已经触及了皇帝的逆鳞,若是时光倒退二十年,皇帝今天就会血洗朝堂。
重熙皇帝此时觉得很伤心,可是自己身体是个什么情况心中最清楚,上天不会给他更多的时间重振朝纲,他只能努力弥合朝廷的裂隙,让大晋这艘巨船等待新的掌舵人。
重熙皇帝收回心思,向丞相问道:“卢先生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皇帝心忧帝国未来,真心想得到老师的指导,所以他再次叫出了年少时叫出的先生二字。
卢丞相心中一叹,向皇帝施礼后回道:“老臣以为齐大月与郑俊怀罪无可恕,当处以极刑以正朝纲,至于齐尚书嘛...”,卢丞相的口气有些为难,深深的看了一眼齐春秋,目光悲悯似有不忍。
眼前这些总和他唱反调的人,如今终于自掘坟墓,卢丞相要说心中没有快意是不可能的,但真要赶尽杀绝,会让在场所有人觉得他没有容人之量,更不符合文官在官场斗争失败后,可以全身而退的规矩。
所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这条潜规则他不想打破,也不能打破。谁能保证自己会永远站在权力巅峰,为别人考虑,亦是为自己打算。
卢丞相思虑良久,向齐春秋饱含深意说道:“齐老尚书常说京城这里气候干燥,冬季太冷,让他觉身子骨好不难受,老夫记得老尚书是江南人士吧,那里一年四季如春,想来是宜居的好地方。”
齐春秋心中恨极,这老东西是让他父亲退居江南养老,从此远离中枢,可形势不由人,如今不听从丞相的建议,最终可能会鸡飞蛋打,齐家将会片瓦不存。
那样的话还不如让老爷子带家族有潜力的子弟回江南退守,以待天时,等到重熙皇帝退位,新皇登基,齐家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齐春秋当断则断,马上顺着卢丞相的话说道:“臣本来前几日便想禀明陛下,臣下老父对故乡甚是思念,叶落归根之心日盛,臣就是想借今日朝会禀明陛下,齐氏子弟将全部侍奉臣父归乡,耕读专家,教化乡民。”
重熙皇帝不依不饶,揶揄道:“齐爱卿为何在大朝会时谈论家事?朕记得在齐老尚书致仕时早就加倍赏赐,老尚书年高体弱,可以随时归乡,不必到朕这里辞行。莫非齐卿家里盘缠不够,回乡小辈太多,想求朕再赏赐一二?”
皇帝带着浓浓讽刺的话语,得到了殿中许多官员捧场。
刑部侍郎韩严守再次出班,对齐春秋说道:“刑部是清水衙门,比不得户部,本官家资浅薄,自然无法与齐尚书相比,不过若齐大人归家有难,本官愿资助白银二十两了以帮衬。”
韩严守这些话再次引起百官哄堂大笑,弄得齐春秋脸上白一块,红一块。
齐家父子宦海顺遂几十年,以往没人敢对他这样说话,这样轻佻的口气,暗中的讥讽,让齐春秋脸上火辣辣地疼,就像被人狠狠扇了几耳光。
齐春秋知道大事已去,强留在朝堂上只能被人耻笑,他愤然对重熙跪倒下拜,口中说道:“臣父已过耄耋之年,臣愿辞官回乡侍奉老父,望陛下恩准。”
重熙皇帝正襟危坐,目光平视整个大殿,对齐春秋说道:“百善孝为先,爱卿既然这样说,朕亦不能因私心有违人伦大道,便准许齐卿父子归乡。临别前,朕有一言相赠,百姓常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爱卿回乡后想要耕读专家,自然更要知晓其中的道理,严加管教家中子弟,不可为祸乡里,否则朕可饶,天不饶。”
新年前的最后一次大朝会,在重熙皇帝的全面胜利中结束,可皇帝对于心中怒火的发泄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