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髻乱且飘散,麦秆稻草参差其间。衣襟凌乱,划拉破的袖口也未有打上补丁。举手投足间浓重的酒气和马粪味道弥漫而开。
观面前之人额头皱纹深刻,两寸胡须几乎粘糊在一块,也不知有多久没用水打理过。
年龄已过半百,除却这身邋遢不谈,倒是能从眉宇间透出几分书卷气出来。听提酒坛的士卒称呼其为老颜,怕是刚才拽马缰的伍长口中呼喝想要找寻的便是此人了。
“颜老头,酒我这里有,不过老规矩,你总得先把那匹惊马给安抚下来吧?”
来人有些急切,说着上得前来拖住老头手腕便要走。
“惊马容易解决,不过先得让我喝口解解馋。”
在场之人都知道面前站着的这位是个什么德行,此刻如果不遂了他的愿,怕是甭想他出手了。所以也没再多废话打商量,小坛酒的木塞便被拔掉,顿时辛辣的酒味便散了出来。
老头伸过手去要抢,那士卒反应也快,赶忙就缩了回来。
“别动手,把你那个葫芦拿来。”
听到要用到酒葫芦,老头赶紧向自己的腰间摸去,可却是摸了个空,顿时急得他又钻进草垛中一通乱翻。
士卒见状也是大急,即舍不得手中的这半坛酒,又听那边伍长连声的催促,一时间也心中跟猫挠一样难受。也就在他终于咬牙想要坛子递过去的当口,旁边的孤夜却是见到脚边茅草覆盖的地方漏出来一截小布条,随手一拉,没想到便拉出个两巴掌大的酒葫芦。
“老伯,您的酒葫芦在这呢。”
孤夜的话才刚脱口,那撅着屁股头钻在草里的颜老头就跟只灵巧的猴子般跳了起来,转身一把抓过葫芦便递到了士卒面前,动作一气呵成简直快得有些离谱。
士卒也是暗暗松了口气,立时手中稳当无比的将酒坛中的酒倾倒了三分之一到葫芦里,从手法上看便知不是第一次为之了,食指粗细的口子,居然能倒得滴酒不漏,看来这手功夫可是得多熟能生巧啊。
“颜老头,这可是先预支给你了哈。拜托你快快赶紧的,去将那匹马给安抚住再喝行不行?那可是斥候卒中的战马万万不能出事啊!”
士卒这边火烧眉毛,颜老头却仰头给自己猛灌了大口酒。然后也不答话,晃晃悠悠的便朝场中那匹惊马的走去。
战马后蹄依旧时不时的踢踹着,方向根本就不能把控。只见那伍长满脸大汗气喘吁吁死拽着缰绳,似乎再多坚持一秒就会累脱力了去。
也是,人又那能跟畜生比耐力了,特别是这头畜生还是只马。
而颜老头就那样目空一切的走上前去,根本就没有理会随时会踹过来的马后腿。站在马厩前的孤夜见状心里不由有些急了,如此鲁莽便靠近,别待会被马给踹死,怕不是这老头喝醉酒了不成。
关心则乱,他此刻却是没有看到旁边几个士卒表情正常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眼瞅着那战马后臀落地后扭过的方向正对着颜老头,孤夜大惊失色正想冲上前去将人给拉回来,也就在这时候,马腿不出所料的又想再次扬了起来。
“小心啊!快躲开!”
孤夜急得大喊,没想本该踢踹起来的马腿在蓄力之后没有如期而至,而是没来由的偃旗息鼓了。原本还在高声嘶鸣狂躁不安的健马,也不知怎么突然莫名其妙便安静了下来。
一切就是这么的神奇和突兀,颜老头此时正好跌跌撞撞来到战马身边,并用那只脏不拉几的手摸了摸马头。
噗呲……噗呲……
这匹枣红马连打了几个响鼻,然后变乖乖的低下头,时不时还讨好似的往颜老头的身上蹭。
呼……
一直拽着缰绳的伍长终于大大的松了口气。几个手下这时候也赶紧围过来接手,轻手轻脚的便将马牵回马厩。颜老头跟在后面,什么都没有干就只顾着拿葫芦往嘴上凑。那几个人趁此机会赶紧就用草药泥往马屁股上面涂。
仔细一瞧,原来马屁股上居然有两处箭伤,刚刚之所以惊了是敷药的时候过于疼痛才引起的。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有颜老头靠在栏杆上,那畜生居然乖巧得连动都不动了。
一边的孤夜和庖硕看得啧啧称奇,虽知道肯定是那颜老头施的什么手段,可偏偏就是没有看出来。
“怪不得想要他出手得用酒来当酬劳,原来此人竟藏有此精湛的训马技巧。”
庖硕有些焕然大悟的说道。
“木封能拿我的弓到军需库去换钱,东胡人的首级能换军功,想必他们的战马也是可以的吧。如果也有这手训马好手段,以后要是到了战场上,战兵们冲锋杀敌,我们缀在后面收拾战马驱赶战马,想必换得军功怕也不少。”
想到这里,异想天开的孤夜居然有些怦然心动。暗暗的已打定主意,以后得多找些机会与这颜老头多套套近乎,说不定人家一个不小心便透出几手妙招出来也说不定。
事罢,交接的伍长盖了手印,孤夜也没有留下来与颜老头打招呼,来日方长,毕竟目的性可不能那么明显不是,总得徐徐图之才是……
火头军的日常是千篇一律枯燥无味的。时光荏苒,稍微晃了晃便是小半个月过去。孤夜和庖硕每天的工作除了定时给马厩送蒸饼和酒糟外,偶尔会给伤兵送几次饭食。
狄咸和其他人对他们俩个也很照顾,像老兵欺负新兵这样的事情,勇武营中别的地方不知,反正在火头军里还不曾出现过。
然世间万物总躲不开一个因果,从来就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当然也就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要说狄咸等人没有欺凌新人,平时脏活累活都尽量给安排给辅兵们干是对自己的认可,还是因为当日在校场上展现出来的那手箭术彻底使人心生膜拜,孤夜对此绝对是有自知之明的。
既然不会有无缘无故爱,那么对两个毫无背景的新兵照顾有加,时不时的还有荤腥打牙祭。孤夜觉得,能这么做的,要么是亲生儿子,要么便是另有所图了。显然,真正原因也只能是后者了。
庖硕愣头愣脑的有得吃有得睡就行,当然不会就此往深层次去思考。孤夜则不同,一直以来他都是留着个心眼的。
然直到这一日,孤夜心中积攒已久的谜团才被最终解开。
衣食住行,只要拿捏住了其中一样都会受用不穷。火头军负责庖厨事宜,一师正辅兵加起来斤三千多张口,漏些油水出来都是滋润得很。
日常米粟麦菽虽皆由几城定点定时供应,可光是在菜蔬和喂马的酒糟这一块,可做的文章就太大了。
由于菜蔬供给得需时令,更是无法长期储存。所以勇武营会向最近的安平城商贾定期定量采购。
当新鲜菜蔬运抵,粮草司监就会核定重量,交付银钱。为了保证质量,军中一般是采用上批压下批的交易方式,也就是商贾所结的银钱只能是之前那一批的。
按理来说,这里面根本就没有火头军什么事,银钱数量交接根本就不经其手。可是恰恰就是质量这一块的好坏,完全依据的却是厨子的一张嘴。
试问如果狄咸跟粮草司监说上一句,这批菜蔬里有很多烂叶虫咬,那么送菜的商贾下次来非但拿不到钱,更是会丢掉这门长期的大生意。所以是个有商业头脑的便会死命巴结火头军里的人,甚至不惜分润些许利润出去,以图能够长期合作。
而这吃回扣只不过是火头军进项的一小部分。人心只要贪字出头,那只会变本加厉。基于此,狄咸会定期让手下出堡寨到山林里去挖掘野菜。
对于改善军队伙食这方面,火头军是有义务的。所以这个看似很正常的举措便成了另一块大利润的来源。
在狄咸的运作下,火头军卒们每次出寨都会把采摘的大部分野菜放在特定的位置,只带回少量的收获。而运菜的商贾会默契的将这些野菜夹杂在新鲜菜蔬的下面,过称之后所得的银钱最终会回落到火头军手上。当然了,其中双方的利益分润和采摘时间的把控都是事先商量好的。
反正都是菜,煮什么不是煮。吃什么还不是他们这一群厨子说了算。
菜蔬只是一方面,另一个大入项是喂马的酒糟。这可是好东西,战马要想在冬天保持旺盛的气力,它可是必不可少的。由于酒糟最终是要喂马的,这马可是比人精贵得多,没有经过高温再蒸煮过的酒糟可不敢随随便便丢进马槽里,所以便又是离不开火头军的灶头。
具体运作方式其实跟菜蔬的模式相当,可是卖酒糟的老板贿赂的东西除了银钱之外,还会时不时的送几坛子烧酒。
要知道军营里可是禁酒的,可这并不代表士卒们就不好酒。物以稀为贵,拿出每月全部饷钱来偷偷换酒喝的人可是大有人在。所以能入火头军,在知情人眼里可以说是最美的肥差。
一群人要守住同一个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其有共同的利益,这便是为何孤夜和庖硕刚加入进这个集体,几乎所有人都会像对待亲人一样呵护备至了。无非是怕他们在后营待久了,将个中秘密给透露出去所以先让其尝到甜头而已,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享受惯了好处,也便不会拒绝获得更多好处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