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社会风貌,其实一直都是在不声不响中发生着有趣的变化。
尤其是1983年春节过后,有许多与民生有关的新改变,都是可以和1982年能够明显划分区别开的。
可以说是这一年独有的鲜明标志。
就比如说京城第一家超市在海淀区开业的事儿。
三十年后的人们肯定非常清楚,与传统百货商店相比,超市最大的不同就是商品的陈列和销售方法。
前者把商品摆在柜台上,顾客只能隔着玻璃或橱窗看。
如果看中了,要通过售货员吧东西拿出来,决定购买后向售货员付款。
这叫闭架销售。
而与之相对应,超市采用的是开架销售方式。
商品都摆在货架上,顾客可以在商品区任意穿行,随心选择。
看上什么东西合适,直接放在超市提供的篮子里,到出口处再统一结账。
所以正是因此,当京城出现第一家超市的时候。
像这种商业模式的店铺还不叫“超市”,而是叫做“自选商场”。
仅从名字就能直接体现出这种独特的购物模式来。
但非常可惜的是,由于人们还缺乏对这种商业模式的真正了解,最初的经营手法就是简单的照搬国外。
因此这家开创了京城先河的超市只能算是“东施效颦”的产物。
它的缺陷很明显,首先面积只有二百平方米那么大,一次挤进一百个顾客就会转不开身。
经营的内容也很有限,只出售蔬菜和肉食两种商品。
关键是价格昂贵,居然比起不远处的菜市场贵不少。
绝大多数的京城人好奇地进来转一圈,马上就会吐着舌头逃出去了。
真正的购买者几乎都是外国人。
但偏偏就连花钱的老外们也在抱怨。
因为包装袋上只有价格而没有商品名称和质量,以至于他们常常会把鸡肉当成猪肉买走。
那么很显然,京城的老百姓距离真正能享受到购物自由的生活,还有一段非常漫长的道路要走。
根本就没法指望这样的店铺来改变京城老百姓的消费习惯。
与第一家超市不同,另一件更为引人瞩目的新兴事物,在这一年开始实质地影响大部分的百姓生活。
那就是在房屋上方出现的电视天线。
由于老百姓买回家的电视机的数目越来越多,也就有了越来越多的人,为电视画面质量而烦恼。
于是户外天线就成了收看电视不可缺少的辅助手段。
尽管从科学的角度来说,电视信号的传输主要受地面情况和天气状况的影响,户外天线只能起到心理安慰作用。
但老百姓们却不可避免地去相信一种他们更愿意相信的说法。
那就是电视机的信号是有限的,收看电视的人越多,互相受到干扰就越严重。
就这样,人们开始争前恐后地把捆绑着铜管或铝管的竹竿竖立起来,以“鹤立鸡群”的方式绑在屋脊上,指向天空。
从此,一旦赶上恶劣天气,电视收看效果不好的时候。
就总会有人自告奋勇的上房蹬瓦去摆弄这些电视天线,努力把电视天线调整到一个比较好的角度。
这甚至成了当时值得夸耀,让人高看一眼的特殊技能。
于是在越来越多的人们不甘落后,前仆后继的效仿下,最终就出现了只有在这个特定的年代才会出现的别致风景。
放眼望去,整个城市的屋脊上都林立着高高杆子,时常会有鸟雀安静地守望在细而稳固的天线上。
建筑与自然和谐地浑然一体。
房屋、树木、天空、天线上活物儿的点缀,和晚霞中的地平线一起,构成了一副美妙的画面。
然而在所有新变化中,要说与宁卫民关联最大的变化,那无疑还是西装的盛行。
或许是因为《新闻联播》节目后的黄金时段广告效果显著。
西装的流行风,居然比原本历史的时间节点提前了不少。
于是由此开始,我们的国家彻底结束了“蓝海洋”、“绿海洋”的历史。
就连国家高层会务的服装也开始变得丰富起来。
中山装、西装、军装、夹克,从此都可以看到了。
再也不会有人会因为穿西装,而被扣上“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帽子了。
顶多了,那些思想一时还难以转变的“顽固派”,就只能对穿西装的人,说上一句“尽搞标新立异”而已。
至于由此产生的经济效应,更是让国内整个服装行业欣喜若狂的。
西装的需求急速提升,再不似以往,只限于出国人员和少数思想开放的精英阶层。
首先京城几乎所有的大照相馆,能拍婚纱照的,几乎都得置办几身西装。
不少结婚的新人,从此也开始选择自己购买西服,充当结婚的礼服。
其次就是高校的教授和研究所的专家们,以及演艺界的名人,和许多单位的一二把手。
为了体面,为了响应高层的提倡,也开始购买西装。
这其中甚至囊括了有许多曾经对西装嗤之以鼻的人。
然后这种效果又从他们的身上传导到了各单位的中层领导,基层干部……
不用说,社会需要的爆发式激增,大大刺激了生产和商业的繁荣。
比如王府井百货大楼,所销售的一批西装成衣,凡响异常热烈。
过去要卖上三四个月的货,几乎两周就一扫而光。
纺织布匹柜台前顾客也开始日益增多,几乎新增加的需求都是要买布料做西装的。
还有和皮尔·卡顿合作的红联服装厂。
也因为订单激增,专门跟部里申请外汇,要从日本引进一条先进的西装生产线。
这条生产线做工精细,缝制烫熨全部实现自动化。
如果建成,预计一年可以生产西服三十万件。
个体户的情况还是比较复杂的。
有人开始倒卖从花城弄过来的港式西服和日式西服。
按说呢,通过紧跟社会热点挣点快钱,其实是无可厚非的。
必须肯定这些个体户眼光准,脑子灵。
但有人卖的是滚包西服,这可就比较丧良心了。
因为所谓的“滚包货”,是打着外贸服的名义,入港时被水压机压缩成的一立方米大小的货包而得名。
每包大概有二百件左右的货品,质量参差不齐,款式杂乱。
一般每款仅此一件,有的上面还有血迹。
其实说白了,就是从国外运来的“洋垃圾”,通过港城转道进入内地。
这种货,有毒,只有经过翻新后才能在市场上出售骗人。
总之,这股风一刮起来,就是从上及下不可抑制之势,无休无止的散发开来。
大到服装厂、百货大楼,中到制衣店、布料店,小到裁缝铺、个体户,统统因此利润激增,且深受其影响。
所以在这样的情形下,皮尔·卡顿专营店利润继续攀升根本毫无悬念,更是形势一片大好。
但反过来,宁卫民在总公司这边,所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也就显得尤为诡异了。
他让整个公司的上上下下,都不禁为之晕头转向。
从宋华桂到前台的接待员,每一个人都摸不着头脑。
那宁卫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呢?
先说明面上的。
借助例会,宁卫民在跟公司汇报完游园会的成果之后,先把后续的书市项目摆了出来。
并且说成是服务局和天坛园方联合提出的建议。
其目的,就是想以一种被动的无奈姿态,来作为自己退出专营店竞争的借口。
宁卫民声称,鉴于斋宫陈列馆的工作日益复杂,而自己能力有限。
他已经没办法同时兼顾专营店的工作。
因此他就只想专心做好斋宫方面的工作。
以稳定斋宫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声誉、影响力,以及与合作单位的良好关系为优先。
那么专营店的业务拓展,就只能靠邹经理尽一把力了。
同时他也提出,考虑到具体工作需要,邹经理今后显然比他更需要汽车作为代步工具。
那他也不好再白白占用公司的资源,于是还建议公司就把这辆车划归邹经理使用。
好嘛,就宁卫民的这些建议。
哪一条,都跟小狗满地打滚,露肚皮求饶效果差不多啊。
最关键的还是不明原因啊。
谁都没法相信,也根本想不通,过去的硬骨头,向来都是和大家硬抗到底的宁卫民。
为什么会在自己大有胜算的时候,态度大变,向竞争对手示好。
这不是自毁前程,纯属吃拧了吗?
所以当时的与会现场完全僵住了,大家无比大眼瞪小眼。
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表态了。
甚至就连最大的获益者邹国栋都懵了。
说心里话,他是真想答应,可又有点不敢,他怕宁卫民有诈啊。
最终,还是宋华桂又找宁卫民谈了一次话。
确信宁卫民是真的这么想,纯粹是以公司利益出发,这事儿才算就此确定下来。
然而接下来,还没等大家回过味儿来,没等宋华桂想好怎么补偿宁卫民。
这下子又在私下里继续出招了。
这次是他把邹经理、沙经理这些曾经借过他钱的人一起约到外面去吃饭。
主要的用意就是想缓和和大家的关系。
宁卫民在席间,自称过去年轻不懂事,自私了些,没太在乎职场中的规矩。
其实应该讲究个你好、我好、大家好,不能总是自己捞实惠,让别人白白眼看着。
难怪大家都对他有意见。
所以他现在要弥补自己的错误。跟大家商量一下对所有人都有好处的事儿。
第一件是有关权力。
宁卫民分析了一下公司目前的业务需要和行业优势。
认为是时候让公司联合国家相关部门,举办模特大赛,并且开拓模特经济代理业务的时候了。
这样的话,不但能保证公司始终在行业高端占据优势地位,等于参与了行业规则的制定。
而且这两项业务的开拓,也会带来更多的职位。
不但大家安插亲信,任用私人会很方便。
尤其是一旦他们自己能进入模特大赛的组委会,那今后在整个行业说话都是有份量的。
手里权力含金量绝对不一样了。
还有媒体的曝光度呢?这种大赛等同选美,必然为世人所关注。
能出名,同样也是一种人生资本。
第二件则是有关金钱。
宁卫民居然把自己从邮票上取利的事儿给公开了。
他给大家普及了一下基本的集邮知识,并且介绍了一下邮票的投机状况。
最终结论就是一条,有钱可以大家一块挣。
大家如果愿意参与进来,是由他提供建议,大家自己买邮票投资也好。
有或者是是把钱借给他用,他直接付给大家利息也好。
反正他是把自己挣钱的道儿指给大家了。
于是这样一来,宁卫民和总公司这帮同事的关系还真就不一样了。
那不是大大的缓和,而是几乎根本性的逆转。
谁吃过这顿饭,都张口闭口把宁卫民当兄弟了。
因为正如康术德所说的那样,同事之间哪儿会有么生死仇敌啊?无非就是面子和利益。
只要这两件事儿摆平了,理顺了,所谓的敌意也就自然消失了。
事实正是如此,要知道,宁卫民虽然还曾用借钱不还威胁过沙经理。
可实际上还钱的时候他相当准时,也相当大方。
不但没少给,反而为了凑整还多给了一些利息。
所以这些同事们虽然因为彼此立场曾经对立,对他的话还不敢全信。
但至少都认为他是个言而有信,并不抠门的人。
而且最终,这些人就没有一个能抵御权力和金钱、名望诱惑的。
无不老老实实按照宁卫民的指挥棒转向了。
很快,他们就达成共识,并在下一次例会上,几乎一致性地对公司提出建议。
迫使宋华桂在极为惊讶的情况下,不得不同意把模特大赛筹备一事提上了日程。
然而更让宋华桂惊讶的事儿还在后面,当她提出想让宁卫民也参与模特大赛组建一事的时候,宁卫民居然再次拒绝了。
他这时候恰到好处的把宫廷餐饮一事摆了出来,说天坛园方和服务局又有了新的合作要求。
声称自己实在没有办法再顾及斋宫以外的事儿了。
所以皆大欢喜的背后,其实只有宋华桂和建国门专营店的“美纯洋媚子”是失落与不安的。
宋华桂是不明白,宁卫民工作态度忽然转向消极的原因。
而且隐隐感到他们彼此的距离好像拉远了。
至于那四个金牌销售的姑娘,从总公司听到相关传言后,则不免担心起她们挣大钱的好日子恐怕即将到头了。
同时也怕宁卫民彻底把她们转给邹国栋管理,前景彻底黯淡。
但这样的瑕疵终归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宁卫民也想尽量让人人满意,但有些事就是没法周全。
对他来说,用开疆扩土的办法把整个公司都调动起来。
让别人无暇再琢磨他,他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儿,才是核心利益所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这无可厚非!他还没仗义到为了别人,可以把自己个摆在案板上,让人随便剁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