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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七十七 卤碱地

赶紧满脸堆笑回了一个礼:“四王子入宫团年,大王高兴,不耐烦眼前那么多人晃来晃去。师父说了他且顶两三天,让我出宫走动走动。不过师父也说了,荣大人府上是一定要来拜望的。”
“王城令大人也是太客气,大家都是天子近臣,互相帮衬些也是应当应份的。”
才刚入席落座,祁仲马上跪起长谢,荣夷不得不离席扶起:“大人,荣夷何德何能,何故行此大礼呀?”
“上回师父交代的事,某家办砸了。若不是有先生那份上书,一举扭转局面,师父怕是决饶不了我的。先生相救之恩,铭感于心。”不同与内侍贾,祁仲说不得拐弯抹角的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
“大人言重了,令师徒于大王有生死与共的情份,我只不过是推波助澜,何功之有?如今我虽为大王侍讲,可祁大人才是大王身边须臾不能离的真正近臣,切莫如此,折杀我也!”
“哈哈哈——”二人意会,相视而笑。
重新落座后,进入正题。荣夷先发问道:“对了,大王决意在化雪后出巡,这护卫将领可已选好?”
“嗯哪,”祁仲应道:“还能有谁?自然还是姬多友了。”
“他不是行将调往成周八师吗?怎么?接任之人尚未选好?”
“大王属意虢仲。只因虢公长父为太子太傅之时,虢仲伴读过一阵子,如今虢公病逝,大王有意栽培虢家老二,先让他做个王城司马顶上看看。只不过,他还守着丧,只怕要等明年才能来镐京。”
“这如何能行?”荣夷捋着短须沉吟道:“王城司马掌枢要护卫之职,须臾不可空缺。”
祁仲点点头:“谁说不是呢?上上下下也为这事烦着心呢!”
荣夷身体略略前倾,低声问得一句:“我那徒儿重黎,大人看如何?”
祁仲眼睛一亮:“先生的首徒,听说乃剑术高手,独步中原,定能胜任。只是------”他略一皱眉:“此事怕还得召公做主。”
“无妨。”荣夷淡淡一笑:“便以此次大王出巡为契机,带上小徒同去,如何?”
祁仲会意,点着手指笑道:“还是先生您足智多谋啊!”
新年还没过完,尚在正月里,周厉王便按捺不住好奇与急切的心情,在侍讲荣夷与近侍祁仲的陪同下出巡了。与去年不同的是,陪同的除了不见卫侯和,还少了王城司马姬多友。
除了周王一辆宽大结实的温凉车,其余随从人员尽皆轻骑,出了镐京东门便沿着沣水河道向东而来。本来姬胡是打算乘坐轺车的,但轺车四面无挡,荣夷与祁仲死活反对,姬胡也怕给第一次担任护卫之职的假副司马重黎增加工作难度,便也放弃了。
这温凉车是特制的宽大车辆,人在其中可坐可卧,车厢的弧形顶盖有可闭可阖的天窗,左右两边也有窗牖,外有粗麻布车衣,垂衣闭窗则温,去衣开窗则凉,故曰温凉车,也叫温车。
车马出得镐京数十里,便是沣水入渭水的交汇地带,一马平川,论地势也算得王畿腹地的上等地块了。姬胡年轻不怕冷,一直坐在大开的车厢天窗外,四野风光尽收眼底,眼见一望无际的田野中,不少农人正扛着锄头不知做些什么,不时还传来一阵激烈的吵嚷声,不禁大奇道:“已是农闲,冻土未开,农人们吵个什么?”
车旁的荣夷马鞭遥指答道:“关中水荒,农人们趁闲时整修毛渠,总是为了水流走向而争执不休。”
姬胡不禁大皱眉头:“关中王畿八水环绕,如何有水荒?”
荣夷一拱手道:“我王熟读之典籍,皆是上古三王之事,与今之状况去之甚远。关中虽有八水,但全得依赖老井田制的水渠,与民户自开的毛渠方能灌溉。这些水渠,渠道窄浅,极易淤塞。近年猃狁战事频仍,关中一班吏员忙于催纳赋税,民众则忙于收种与战时徭役,众多残渠毛渠无暇修葺,自然极易引发民争。”
回想起自己从前所读的那些三皇五帝的王道之书,的确对于实务涉猎过少,姬胡不由红了脸,问道:“井田制有里外四层水网,井渠,里渠,社渠,成渠,外接河流,如何目下便成了废渠?”
荣夷笑道:“我王有所不知。三皇五帝之时,天下地多民少,井田制水利自然规整。然周室立国百年余,江河水流人口土地已经沧桑巨变,井田制里外四层水渠大多已成荒草干沟,无引水灌田之利,反有助长洪水之患,且大占田土。”
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姬胡,颇有深意言及:“大王去岁也曾接触过井田侵地一案,当知这井田水渠之废既有成因,更因人私心作崇之故也。”
一语勾起姬胡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对于自私贪婪的食利贵族的愤恨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姬胡攥紧了车栏,恨恨地嘟哝了一句:“这些该死的蛀虫们!”
默然一会,姬胡忽问道:“先生如何了然于胸,是有对策了吗?”
荣夷在马上欠了欠身:“依臣愚见,当平整井田制遗留下的废路废渠为耕田。此事非一局一地可实施,当以整个王畿地块统一规划才成。”
咣当咣当的车轮沉重地碾在心头,姬胡良久无语。自即位以来,他都自信自己将来必是个励精图治的有为之君,知国知人洞察烛照。然今日荣夷的一番话却使他的这份自信产生了动摇。一时百感交集,不由一声叹息:“卿一介外邦异姓,能对王畿庶民生计这般如数家珍,孤实感欣慰!”
半个时辰后,突兀一阵白茫茫风雾卷来,姬胡还没等揉眼睛,便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连连摇手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白毛风?”
荣夷咳嗽着高声呼道:“大王,已到了渭北卤地,老百姓称它为硝碱滩!”
姬胡费力地睁眼望去,只见白如雪地的盐碱滩茫茫无涯,间或有大片荒草形成的雪中绿洲。极目而望,竟没有一座村庄,只有一片片粼粼水光在阳光下闪着亮光。不时有大风掠过,片片白色尘雾从茫茫荒草渗出的盐碱渍水滩卷地扑面而来,竟是如此地森森可怖。
“如此的硝碱滩,关中有多少?”姬胡迎着风嘶哑地问了一声。
荣夷挥舞着胳膊指点着:“渭北平川断断续续都有,关中的好耕地,大多集中在渭水南岸,渭北十之一二差不多都是这样的硝碱滩了!”
姬胡阴沉着脸跳下温车,扬手一指:“走,塬上看!”
众人皆骑马上得一座树木稀疏的土塬,但见北方天际山峦如黛,背后便是滔滔渭水,这茫茫白地夹在渭水与北山之间断断续续向东绵延,活脱脱关中沃野的一片丑陋秃疤!
在这秃疤中,绿兮兮的是茫茫荒草,白森森的是厚厚碱花覆盖的寸草不生的白毛地,明亮亮的是渗出草地的比盐汁还要咸的恶水。水草之间蓬蒿及腰,狐兔出没,蛙鸣阵阵,却偏偏是不生五谷!
“这------关中号称沃野千里,怎能有如此恶地?”姬胡茫然了。
荣夷指点着渭水道:“关中八水,五水在渭南,只有三水在渭北。自从我大周建都丰镐二京,河渠灌溉便多在渭水以南,故渭南之地多为沃野田畴。渭北则因河流少开垦少,原本多为草木连天的荒原。渭水流经关中中央地带,河床南高而北低,但有洪水便会向北溢流蔓延,在草木荒地中淤积成滩,无以排泄,久而久之便积渍成这种白土卤地,民人呼之为硝碱滩。”
凝望之时,姬胡突然眯起眼一指:“那片白滩上星星黑点,是人吧?”
“禀大王,那是扫碱民人。”荣夷接着说道:“硝碱虽为害,却也有一利,便是出碱。渭北的庶民除了耕耘坡地,便是凭扫碱熬碱谋生。”
“如何如何?扫碱熬碱如何谋生?”身旁的祁仲忍不住插了一嘴。
荣夷微微一笑,指着白茫茫碱地说道:“这白地寸草不生,却有浸出的晶晶碱花。百姓们以枯干蓬蒿扎成扫帚,在滩地扫回碱花,加水以大锅大火熬之,泥土沉于锅底,碱汁浮于其上。将碱汁盛满陶碗,一夜便可凝结成一个大坨子。碱坨子化开,便是碱水。粗碱可和面掺合以防面酸,粗的可以鞣皮。弄得好的话,不但渭水两岸的百姓可自给,连北方戎人部落也会来进货呢!”
“如此说来,这还是好事了!”姬胡睁大了眼睛:“天生硝碱,不费耕耘之力,大扫卖钱便是了,钱可换得百物哇!”
“我王有所不知也!”荣夷叹息一声道:“就成碱而言,这白茫茫滩地也分三六九等,并非处处都有碱花可扫。那边蓬蒿荒草丛生之地便没有碱花,渍水过甚也不会有碱花,惟有那浸透盐硝却又未渍出咸水,潮湿泛白而又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才有碱花生出。如此这般,庶民也只能帮补生计,哪能大扫特扫做摇钱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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