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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骊山避暑

七月流火,三千年前的渭河谷地进入盛夏,也是如今天一般地炎热。或许是今年的炎夏更加酷热难耐,又或者是大胜猃狁勾起了天子俯瞰江山的兴致,继位四年多了,周夷王姬燮忽地要举宫迁往骊山行宫避暑了。
这对王后番己也是一个挑战。她正在整理一批准备在秋后放出王宫的女侍名单,堪堪理出个大概,自己的贴身婢女季桑与夷己的近身侍女狐姬都在此份名单之内。原因也很一致,年龄大了,不好再耽误,放出宫中自行婚嫁。
忽地接到要迁居骊山避暑的诏令,番己只得放下手上的名单,专心打点避暑事宜。骊山行宫多年未曾启用,先得派人去打点一番;王宫中哪些妃嫔随侍,哪些不宜挪动------忙得天昏地暗,好容易才理清头绪。
夷己因为最近见不到女儿伯姬而终日恹恹,惹得周夷王不快,所以便留下了,以免有碍观瞻。三王子姬慈体弱不宜车马颠簸,再加上蔓萝居本就凉爽,也一并留下了。其余嫔妃,包括次妃纪姜,这回全都随驾前往骊山行宫。
天子出行,朝中重臣与近支宗亲也要同往骊宫。虽说能带家眷,但这些人也门清,骊山行宫地方有限,自不好举家同行。周公定只带了一名宠姬与小孙子一枚,召己有孕也未随行,因此召伯虎是独身前往。
最高兴的是太子姬胡,因骊山与镐京相去不远,这回他不用留下来监国了。小朋友要远行亲近大自然,还有小伙伴卫公子和同行,别提多开心了。
七月初八,镐京城门大开,京营兵士衣甲一新,手持长戟和皮鞭铁链,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打开一条宽阔的官道来。十八队仪仗卫士,紧紧护卫着周王与王后,众嫔妃宗亲的车驾,丈高的彩旗密密麻麻迎风招展,百姓们伏地相送不敢仰望。
这般浩浩荡荡,张扬气势,天子车队一路向骊山迤逦而去。
没有了宫中沉闷的规矩束缚,再兼之身边有个小伙伴,姬胡在骊山的日子过得无比畅快。骊山夏日花木繁茂,更成了小兄弟俩的游乐场。
池塘里荷花已谢,他们便卷起裤腿下到淤泥里采摘莲蓬,碰上特别大的荷叶便摘下来戴在对方头顶上,看谁的荷叶帽子造型最独特。天气好时,还可以带上弓箭去后山打只山鸡野兔什么的,架个火来烤着吃。没事便找个烂泥坑挖几只蚯蚓来好做钓鱼的铒------
周夷王即便到了骊山行宫也还是要处理国政的,自没空去管小孩子的事。番己王后也忙,有时獳羊姒看不过眼,提醒着要去把太子和伴读捉回来,没的荒废了学业,野了性子。可番己却不以为然,她说:“人这一辈子,只有孩童时候才是真正无忧无虑的,胡儿自幼立为太子,更是责任在肩。这几年习文练武,无论严冬还是酷暑都无休止。好容易在骊山住这二十来日,权当是给他放假了吧,只让子良将军多照看着些。别出什么事就好。”
于是,姬多友便成了两小子的随身保镖了。他带男孩子有自己独特的方法,不像宫中嬷嬷,总是拦着不让干这不让干那的,他只是让他们玩去,自己在一边暗暗看着,有时兴致来了还和他们一起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玩得比他们还要嗨。所以嘛,姬胡与公子和都喜欢跟着他。
三人间欢乐的氛围也感染了素来端方持正的召伯虎。这日他闲来寻姬多友说话,正遇上他领着两个男孩子在后山溪水间叉鱼。姬多友一身短打扮,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扎在脑后,看起来倒像是戎人少年一般,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不羁与洒脱。
他站在溪水里,反复示范鱼叉的正确使用方法。姬胡与姬和经过不断练习,终于掌握要领,各自叉上一条鱼。四个人兴头上来,上岸点起一堆篝火,就地烤鱼来吃,姬多友十分凑趣地奉上自己酒壶,两个孩子不经醉,才吃了几口便昏昏睡去。
“小孩子总是无忧无虑的,说睡就睡,什么心事都没有。”召伯虎不无羡慕地说。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多友指着公子和沉睡中的恬静脸庞说道:“这小子心里明白着呢。他那位世子长兄,马上要领成周八师攻伐齐国了,所以才送他来王都做太子伴读的。”
“哦?是吗?”成周八师是周王室在东部平原的最重要军事力量,一般来说,若不是周王御驾亲征,那便是由中原的姬姓重要诸侯国领兵。从前齐国倒是牵头,领兵征伐过淮夷,如今要讨伐弑君夺位对抗周王室的吕不山,只能让姬姓大国鲁国或卫国领兵了。但鲁与齐世代联姻,周夷王只能靠卫国了。这事召伯虎是知道的,但这和公子和有什么关系呢?
姬多友瞟了他一眼,解释道:“卫侯年老不耐征伐,卫世子羽翼已成,是领兵的不二人选。但公子和是卫侯老来子,十分得宠,若世子领兵远行,不免担心后院起火。是以,卫侯为让世子安心,不得不把幼子送来镐京。”
召伯虎深谙权力平衡之道,如何不懂?令他奇怪的是,在他心中已然认定多友是卫世子的私生子了,何以提及生父,如此无动于衷?
多友似也不愿再提及卫国的事,主动掉转了话头:“子穆兄这般把夫人留于镐京,可放心得下?”
召伯虎莞尔一笑:“她有了身子,不便乘车马长途跋涉,只能委屈她了。怎么?你这个浪荡子,莫非也想成亲了?要不要你嫂子帮你物色一个?”
姬多友嘴角一弯,又现出那版极为标准的自嘲之笑:“我和你不同。你世为周王卿室,国之栋梁,自然要开枝散叶,永续绵延。可我却是个无根之浮萍,无家无业,无祖无依,天为盖来地为床,走到哪儿,哪儿便是我的家。落拓不羁惯了,一辈子就这么算了,何必去拖累别人?”
话语中满是苍凉与凄苦,召伯虎听了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忽地明白了,卫世子是不是多友的生父又有什么打紧?反正这辈子,便是下辈子他也不可能被纳入卫国的公族族谱,那么卫世子与他又有何干?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气宇轩昂却又落拓无依,心中凄苦却笑得如此爽朗洒脱,不由打心眼里心疼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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