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外已有一大群人在等着迎候,领头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身材高大颀长,披着一件酱色缎貂皮大氅。此君鼻梁高挺,在白皙的脸颊上遮出一小块暗影,眼睛眯成一条线,这线条格外秀长,却隐隐透出几分不耐与阴戾。他就是刚刚弑叔夺位成功的宋厉公子鲋祀。
两支送嫁队伍几乎同时抵达商丘城门下,两位领头的华服少年相继下车前来拜见宋厉公。彼此眼神相交的一刹那,两人都是大吃一惊。齐世子与纪世子,刚刚在镐京争娶伯姬,如今又各自送姊妹嫁宋,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齐世子刚满十四岁,年少冲动沉不住气,截住纪世子问道:“你来宋国做什么?”
纪世子已十八岁了,比对方高出一个头,没好气地答道:“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我此来是送姐姐嫁入宋国为嫡夫人的!”
“胡说!我妹妹才是宋公明媒聘娶的嫡夫人!”
子鲋祀默不作声,只静静看两人争吵,如看戏一般。城门处的看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争着看这二女争一夫的好戏。
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喊了一嗓子:“都莫要吵了!两位公主都嫁给咱们宋公不就行了,不过嫡夫人的位子只有一个,另一个只能做侧室了。反正都是夫人,如何?”
本来两位世子已经快要动手了,听了这么一喊,马上把矛头指向了宋公子鲋祀。
“宋公,您可是两年前就向我君父求亲了,聘礼都还在我纪宫呢!怎能出尔反尔?”纪世子问道。
齐世子也不甘人后:“你也知道是两年前啊!那能做数吗?宋公上个月刚即位就向我父侯求亲了,大定小定都下了!”
子鲋祀抬起双手,此人自身仿佛带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威势,在他阴鸷的目光下,人人顿时噤声,再不敢言语。他指一指齐世子,作了个揖:“世子亲送嫡姐出嫁,寡人不胜感激之至。请世子与夫人先入城歇息!”
齐世子喜不自禁,向纪世子递了个挑衅的眼神,欢欢喜喜入城去了。
纪世子急了,上前一步拉着宋厉公的大氅不肯放手:“宋公此是何意?我纪国也是天子近戚,我妹妹亦是周王维私,怎能受此奇耻大辱?”
子鲋祀猛地甩开他的手:“既如此,就与世子把话说来。两年前,寡人还只是先公次子,前往纪宫求娶的是纪侯嫡女伯姜,不是庶女,对吧?”
纪世子有些赦然:“当时您也只是宋国一公子而已,我父侯已打算让嫡姐入镐京服侍周王,怎好答应您的求亲?但我父留下聘礼,就是答应了另将幼女少姜许配于您,咱不是说好了的吗?”
“说好了吗?”子鲋祀嘴角一丝讥笑:“寡人可没答应。现今寡人已贵为宋公,你们纪国倒记起这回事了,可惜你这妹妹少姜不过一庶女,怎配为我宋国国母?”
“少姜虽非嫡出,但也是我父最宠爱的如夫人所生,怎么配不上了?”纪世子忿然,急急跑到自家轩身前,伸手牵下一个女孩来,也顾不上什么避讳了。把妹子往子鲋祀跟前一推,说:“你且看看,哪里配不上你?”
白皙得几乎可以掐出水来的皮肤,脸颊上有一抹似是而非的嫣色,唇色淡粉,好似菡萏掐出的汁儿印在脆弱的雪白宣纸上,端的是颜若桃花------
子鲋祀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艳之色,他躬身向少姜深施一礼:“姑娘,寡人的确上月向齐侯求娶其嫡女为正夫人,如今已不可更改。若姑娘肯屈尊,可与齐姜一同入我宫中,汝为次妃,可否?”
少姜眼中已是满含泪水,身子晃了晃,语气却无比坚定:“既然宋公已打定主意与齐国结亲,我纪国贵为王室近戚,又岂能低三下四?也罢,兄长,我们就此归国吧!”
眼看着纪国的车队离去,子鲋祀的眼中流露出迷离之色,荣夷试探道:“主公若是舍不得这女子,何不硬把她留下?”
“罢了,原是为了给狗眼看人低的纪侯一个教训,或许是寡人的错吧!”
“主公有什么错?自纪国送嫡女入王宫,纪宋两国再无来往,他们这般自作主张送女过来,是自取其辱,与主公何干?”
子鲋祀意味深长地看了荣夷一眼,挑了挑眉梢问:“是吗?再无来往吗?”
荣夷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一直到宋厉公走远了,才得空擦一擦脸颊上的汗滴,心想:此人外郁内狡,实在不好对付啊!
纪宋两国相距不远,走了不到七八日,纪城在望。纪世子有些忐忑,不知这般受辱而归,父亲会不会把罪责一股脑儿砸在自己头上。可他也知道,妹妹心里肯定更难过,于是策马走到轩车旁轻声抚慰着。可无论他说什么,里头都无一点声响,他起了疑,命道:“停车!”
侍女掀开帘子,只叫了一声:“公主------”立刻大叫一声:“不好了,公主自缢了------”
纪宫后殿,纪侯抚着爱女的尸体,颤抖着嘴唇立下誓言:“宋齐辱我至甚!寡人与你们不共戴天!吕不辰,尤其是尔齐国,先与我儿争娶伯姬,后又侵我边界,如今竟夺我少女之宋夫人位,将她逼至死地,寡人不将你碎尸万段,此恨难消!”
“父亲打算如何?”纪世子抽泣着问。
“自今日起,由你监国,寡人要再赴王都,不杀吕不辰,誓不归国!”
召府后园笼罩在一团团桃花当中,微风掠过时整座宅子就像燃烧着的粉白色火焰。可是这团火焰却怎么也暖不了召伯虎的内心。自从宋使走后,他时时这般郁郁寡欢,自己所倾心相属的这个王朝终将走向何方?这团阴云始终在他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门被推开了,召己端着托盘柔步走了进来,托盘里摆着一小钵粟米粥:“夫君,你早上胃口似不好,妾温了钵粥,你好歹用一些。”
她嘴里这么说着,脸上却粉面含羞,连眼眸都不太敢抬。虽已成亲快一年,但毕竟才刚行过夫妻之礼,尚不算十分亲密与熟悉。应该说,二人尚在“初恋”阶段。
召伯虎不经意地问道:“王后娘娘一大早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这个------”召己偷偷瞟了丈夫一眼,见他神色如常,这才略略安心:“无他,只是娘娘知夫君为宋公一事郁郁于心,命我尽力开解一二。”
“哦?”召伯虎眼底漾起一团暖意:“娘娘亦知此事?”
“太子殿下告知的,说夫君近日神思郁郁,心事重重,为宋国弑君一事而忧心。”
“那,娘娘是何意?也赞成大王承认子鲋祀继位吗?”召伯虎盯着妻子问道。
“唉——,娘娘也知此事不妥。但是却与妾讲了实情,依周室目前的财力,实是打不起这一仗了。上回太子与夫君南征,虽是江汉诸侯出的力,可一番赏赐下来,王室也亏空了不少。到现在,为了铜绿山的归属,随鄂两国斗得如乌眼鸡一般。大王与娘娘如何不知夫君说的是正理,可也是实出无奈呀!”
召伯虎用勺子调了调钵中的粥,喃喃道:“或许是我真的太过于执拗了吧!”
荷花开始吐蕊的初夏,满怀复仇之志的纪侯又来到了镐京。他连馆驿都没去,直接风尘仆仆地入了王宫,一头扑倒在周夷王的阶下,抽抽搭搭地诉说着这一年来所受的屈辱。
“那齐侯仗着自己乃大国,屡屡不把大王放在眼里。又记恨臣得了他们在洛邑的封田,对我国不遗余力地打压。先是争娶伯姬,后又侵犯纪齐边界,如今又紧着抢夺我女的宋夫人之位,生生逼死我那小女儿。大王一定要为臣做主啊------”
“这------”事情涉及宋国,周夷王有些为难了。自己才刚刚承认子鲋祀的正统地位,为此还惹得召公虎不快,怎可为了小姨子而责难宋国?再说,也是纪国上赶着求这门亲,这才被别人打脸的。
纪侯何等乖觉,一见周夷王面有难色,马上掉转攻击点:“大王,若是只臣受点欺侮,那也就罢了,不敢劳动大王费神。可是那齐侯,不顾大王心中忌惮,不但收容叛逆的王子皙,还赐予封邑与宗女,分明是帮他培植羽翼,好与大王抗衡。那个王子皙,先是在镐京行刺大王不成,夤夜出逃;后又在营丘蓄养死士,趁太子南征之机,放死士前往汉水行不轨之事。”
周夷王神色一凛,厉声问道:“太子之事你怎知是王子皙所为?从何得知?”连自己都只是猜测,而无实据,远在千里外的纪侯又从哪里得知呢?
纪侯这回倒是镇定了:“大王,不但臣知道,营丘人人都知晓此事。原是那些死士从汉水回来后,依旧出入王子皙的府第,还在外头宣扬过自己如何如何做过此等大事。大王,王子皙狂妄至此,背后没有他吕不辰撑腰,他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