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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相持

不得不说,楚人的单兵作战能力还是在他国军队之上。里头的残兵从里向外冲杀,外头的拼死力救援主公,杀了一个时辰,周兵渐渐落于下风。
召伯虎在山头上紧张地注视着山脚下的一切,突然抬起手,下令:“鸣金收兵!”
好在令尹的军队立足未稳,只想着救回楚王父子,并没多大心力追击。双方各自收兵,楚军在离铜绿山以南二十里外扎营,一时两方进入相持。
大战之后的古战场,狼烟尚未散去,遍地鲜血,残阳如血。遍地都是狼藉的人与马的尸体,多数都不是完整的,走几步就能踩到一段残肢,或是马的断腿。死一般的寂静,间或传来一两声濒临死亡的呻吟声。
召伯虎的鞋履已被地上的鲜血浸染透了,脚趾黏乎乎的,十分难受。姬胡的小手紧紧拉着他的一只衣袖,眼中满是恐惧与惊惶。
召伯虎用力甩开他的手,低声喝道:“你是害怕了吗?”
姬胡惶惑地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忽而又摇了摇头。
“你是太子,将来的万民之主,护天下,守四方,还不知有多少硬仗要打?这样就害怕了,能成什么事?”召伯虎的语气十分严厉。
姬胡擦了擦眼角,倔强地抬起头:“我------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他还是个小孩子,肯定会害怕的。你这哥哥也太严厉了,我都看不下去!”姬多友远远地瞅见这场小风波,缓缓走进来打抱不平。
“胡弟算好的了!”他摸摸姬胡的头,安抚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看见家里杀羊都哭了好一阵呢!”
召伯虎也是见好就收:“我召氏男人自幼承教,担当社稷重责,所以对他严厉了些!”
“那是对你这个嫡子吧?他一个庶子,将来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便可,何须如此苛求?”
“那是那是!”召伯虎与姬胡对视一眼,赶紧岔开话题:“军队损失如何?”
姬多友长叹一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点了点数,伤亡近万,兵车损失一半,现在不足二百辆了。能勉强维持现状就不错了,别指望主动进攻楚营了。”
他愤然将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向地上,怒道:“本来已经可以射死楚王了,被申侯这么温言软语浪费时间,结果被楚国的援军赶上,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战机!你说,他是故意的么?”
多日来与召伯虎相处,两人关系日渐亲密,说起话来也是渐渐不避嫌了。召伯虎只是淡淡一笑:“你我都是远来之人,打完仗便要回去。可申侯不同,他还得在江汉这一带繁衍生息,还得和楚人共一方水土。即便杀了楚王,只要楚国不灭,他可就成了楚人世仇了。”
“这么说,他还真是故意的?”姬多友瞪大了眼睛。
“你看看鄂国吧!当年跟随昭王南征,为人先驱,被楚人恨入骨髓,如今可不就国破家亡了,鄂侯被悬首示众。江汉诸姬,哪个心里不打怵?说来说去,还是我周王朝现今没有灭楚的实力,至多只能打疼它,消停几年罢了!”召伯虎话语苍凉,满是无奈。
一时无语,陷入沉默。末了,召伯虎远望着西沉的落日,喃喃自语道:“诸侯们各有各的算盘,谁又能与我周王朝共担风雨呢?”
秋蓼宫外,番己扶着獳羊姒的手,身后跟着宫女季桑举着个托盘亦步亦趋。她面色凝重,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脚下步履匆匆,似乎很急。
“王后娘娘,大王有吩咐,谁也不见。”宫门外的内侍伸手要拦她,被獳羊姒狠狠一个耳光打在脸上,吓得跪地求饶不止:“娘娘恕罪,实是大王的吩咐,小人也是奉命行事。”
“瞎了你这奴才的狗眼,王后娘娘乃后宫之主,这王宫之内,哪里不能入了?”獳羊姒还待责骂,番己心绪难平,喝止道:“罢了,赶紧去找大王要紧!”
“诺!”
内寝殿,纪姜正半倚在榻上,腹部隆起老高,看起来产期将近。周夷王正坐在她面前,哄着她吃一块甜瓜。
“表哥,我不想吃嘛!吃了说不定又要吐的!”纪姜的声音娇得能滴出水来。
周夷王柔声劝慰道:“吐了也得吃啊!便是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也得吃啊!这是刚新鲜摘上来的,又脆又甜,保管你爱吃。”
“那------表哥你喂我?”
“好好好!”姬燮正拿起一块甜瓜要往纪姜嘴里送,番己只觉心里堵得慌,清了清嗓子。
姬燮一惊,抬头见到番己,脱口道:“王后怎么来了?”
番己压住泛上心头的恶感,对周夷王行了个礼,道:“大王,如今你连自己正殿都呆不住了,臣妾想见您,只有来这秋蓼宫了。”
“王后说哪里的话?”姬燮放下甜瓜,眼中闪过一丝寂寥:“妻者,齐也。王后若想见孤,随时都可以!不过,这时日以来,孤虽不曾去往中宫,却也不见王后来寻孤。可见得,若不是有甚要事,王后也想不起孤来吧?”
“臣妾的确有要紧事,请大王移步。”番己听出了周夷王的讽意,却并不想接茬。
姬燮拍了拍手掌,低声抚慰纪姜:“表妹,孤去去就来,你好好躺着!”
中庭院内,獳羊姒已清退了所有的宫女内侍,自己和季桑只在二十米外一左一右伺候着。
眼见周夷王走近,番己拿起托盘上的一支箭,开门见山道:“大王,召子穆在铜绿山遇刺,有人向他射了一支冷箭。箭已在此,请大王查看!”
姬燮大吃一惊:“召公子无恙吧?”
“是胡儿用手中短刀挡住了此箭,不然的话,召子穆命已归西矣。”
“那胡儿没受什么伤吧?刺客究竟是冲着谁来的?”
番己摇摇头:“胡儿没受伤,虽不知这刺客到底是冲着太子还是冲着召公子,但却已可推断出这刺客是何人所派的。大王不妨嗅一嗅此箭,有何不同?”
姬燮将箭身凑于鼻下仔细嗅了嗅:“似乎有股似有似无的鱼腥味。”
“只有齐地才会将竹箭煮于卤水之中,以增加箭身柔韧度。”
“你说什么?”姬燮面色惊惶:“齐地?是齐侯?还是王子皙?他们这么做,莫非是要阻我大军南征?居心何在?”
此事非同小可,周夷王心中十分明白。西六师被猃狁牵制,困于这丰镐之地不得动弹;汉阳诸姬被一个楚国搅得鸡犬不宁。如今齐国又心怀异志,蠢蠢欲动,中原也将不得安宁。大周天下,四面是敌,社稷动荡在所难免。
他一时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来,握着箭柄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番己替他理了个思路出来:“大王,南方战况如何?”
姬燮定了定神:“刚接到战报,召子穆打了个大胜仗,差点没活捉熊渠父子。只是被楚国后续援军赶到,救了回去。如今两军对峙于铜绿山,不战不和已有半月余。”
番己听出不对来:“楚国有后援,为什么我们没有?接兄长家信,江汉诸国中只有申,权,罗与臣妾的母国番国出兵襄助召公子,为什么随国却毫无动静?随侯血统高贵,地位尊崇,向来为汉阳诸姬之首。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
“王后所虑甚是,孤这就向随国发出诏令,命他们速速出兵铜绿山,不得有误。”他转身要走,忽地想起一事:“那太子在召公子军中的事,可以告知诸国了么?”
番己苦笑道:“召公子遇刺,此事怕早已泄露,若有利于战局,大王尽可以告知随侯。”
铜绿山,两军对峙已有一月有余。眼看着驻守时日见长,召伯虎开始做起了长期相持的准备。他将谨慎小心的老将姬郑派往后方负责粮草督运,这个活需耐心,危险性小,适合这位时时惦记着保存实力的老将。
此时的中军帐中,召伯虎正面色铁青地倾听探子的陈情,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坏消息。
“是的。前日鄂城方向运来好几车铜饼,马上楚营中便夯起几座铸炉,火光冲天,兵器敲打声不绝于耳,定是在铸造兵器。且楚兵日日练习射艺,从早到晚,轮班上靶,十分勤勉------”
召伯虎有些烦躁,挥挥手让探子出去了。他就知道,以熊渠那个性格,遭此大败,如何肯罢休?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是因为对周军的战车铜刺心有余悸,一旦有了破解之法,必定会大举反扑,扳回老本。铜绿山,看样子他是势在必得。
姬多友耐不住了:“子穆你还等什么?再等下去,楚人也给他们的战车装上铜刺,所有的铜箭也铸好了,咱们就是他砧板上的肉了。赶紧趁他们没完全准备好,先发制人才是!”
“先发制人?咱们只剩下二万多人马,二百多辆兵车,且战斗力逊于楚兵,先发必被制于人!”召伯虎一拍案几,恨恨道:“可恨汉阳诸姬个个坐山观虎斗,竟无一国前来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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