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侯也站了起来:“吾国久居于江汉,熟悉地理,寡人请求引领自家兵马为前锋,在前引路。”
姬郑面向召伯虎说:“申侯所言甚是,咱们初来乍到路径不熟,不如申侯识途。何况有鄂世子引导,定可事半功倍。”
召伯虎一挥手:“那就依申侯所请。”
姬多友还待说什么,被姬郑一瞪眼,斥了回去,悻悻而出。
夜幕降临,汉水边燃起一团团的篝火,无论军民,都围着这团火焰,或烧烤食物,或闲坐谈天,享受这片刻的宁静时光。待到天明,又将是一段艰险的旅途。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埙声,低沉婉转,柔美悠扬,便如静夜中一个女子低低地倾诉。此曲舒缓而忧伤,似流水,似女儿,似相思------但不论意境如何与中原不同,听在耳中却是如此的荡气回肠。
月色如水,薄雾弥漫,埙声已停,余音不绝。众人遥望绿色苍茫的远山,胸中俱为缠绵伤感的情怀所笼罩,篝火渐熄,竟无人上去添柴,生怕打破了这如梦如幻的寂静。姬胡稚嫩的小脸上挂着泪珠,不知怎的,此刻他竟如此思念自己的母后。离宫这许久,也不知她是否安好?父王会不会责怪于她?
“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召伯虎低低问道,悄悄递给他一块帕子。姬胡不肯接,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家。”
鄂姞放下手里的埙,不无伤感地说:“小公子毕竟还有家,可是我与哥哥已是父母皆亡,无家可归。”
“姑娘何须如此忧伤?待咱们将楚人逐出鄂城,你们自可收复家园。”姬多友安慰道。
“谈何容易?”鄂世子姞驭方完全不似他这般乐观:“你们不知道那熊渠的厉害。他勇力非凡,尤擅射术,据说能射石没羽,便是古之后羿都不能与之相较。他谋算我鄂国已非止一日,如今终于攻破鄂城,岂肯轻易吐口?唉,我只望能带领国人另寻一处安身立国之处,便也遂愿了。反正我鄂国也不是第一次搬迁了。”
姬胡想挽回自己适才的失态,便转移话题问道:“世子哥哥,楚国为什么非要灭了你们鄂国不可?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唉——”姞驭方长叹一声:“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我鄂国原本是夏商时期在此地捕鳄为生的部落,从来以鳄为图腾。在商代时位列三公,哦,和你们先祖文王是等同的地位。后来,九侯之女见罪于商纣王,父女皆被制成肉酱。我先祖为他们说话,也被同诛。那时候的鄂国还是在河汾之地。
后来,晋国不断压迫,我国不得不迁往江汉。先昭王攻打荆楚时,我鄂国为马前卒,三次跟随征伐。因此,楚人恨我鄂国入骨。当然,这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之所以楚国数十年不断谋我鄂国,只是为了境内的铜矿山,有了铜,他们就可以制鼎器,造兵甲,利战车,称雄于江汉,甚至北图中原。”
“只要有我姬多友在,决不能让他们的图谋得逞!”多友按剑怒道。淡淡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得他的轮廓如远山一般清峻深遂。
召伯虎又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声音下令道:“我明日随申侯前行,由鄂世子引导,子良你随后军而行!”
“我要跟少------啊不,跟兄长一起!”姬胡揪着他的衣袖恳求道,召伯虎怕不同意的话,这孩子更会生事,只得无奈地点点头。
长江与汉水流域,说是平原,其实属于丘陵地带。山势虽不似北方的山那般奇峰险峻,却可连亘起伏,绵延数十里不绝。若不是有鄂世子驭方带路,召伯虎带领的王师根本无法意识到,眼前这座只有两公里方圆的不起眼的山丘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铜绿山。
自渡汉水这十多天以来,晓行夜宿,一行人着实累坏了,决定就在山脚下休整一宵,再上山察探铜矿的情形。召伯虎深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趁这个机会,正好让姬胡熟悉此处山川地貌,以为将来治国做好知识上的储备。这些时日,他常常时不时地给姬胡实地讲课。眼下到了铜绿山,更是打开了话匣子。
名为兄弟,实为师生的二人闲倚在车旁,开始了一问一答。
“兄长,这铜绿山里头究竟有多少铜啊?”姬胡好奇地问。
召伯虎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么讲吧,我周室每年祭祀所铸的所有礼器,西六师与成周八师每年所需要的铸造兵戈,修缮甲胄战车所需的所有铜,都产自于此。还有军队训练征战的所有箭镞,全都采自铜绿山的大矿。”
姬胡一吐舌头:“乖乖,这么多呀?怪不得楚人咄咄逼人,非要拿下铜绿山不可?但是这样的话,咱们可千万不能让楚蛮得了这座山呀!”
“对呀!你记着,一国之大事,无非是两件,一为祭祀天地祖先,二为征战护民。这两件大事,都离不开铜。一个国家,没有充足的铜矿资源,就无法安身立命,更别提开疆拓土了。”召伯虎神情严肃。
“可是,这么重要的矿山,却在鄂国境内。现在鄂人连国都都没了,还能靠他们守住铜绿山吗?王师也不能长久守于此处,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姬胡有些着急。
召伯虎看他的眼神多了份欣赏与惊喜:“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难得!难得!”
“你兄弟俩在说什么呢?”姞驭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我们在谈这座铜绿山呢!只是不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正好你来了,可以解说一番!”召伯虎故意把话题叉开。
“这个么,”鄂世子的眼睛投向一旁的草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忽地拔起一丛形似狗尾巴草的植物:“就是因为这个——铜草花。现在它看上去与普通的野草并无多大差别,但到了秋九月开花之时,这座山上到处都是这种淡紫色的野花,漫山遍野,好看极了。传说铜草花只在地下有铜矿的地方生长,哪里长着铜草花,哪里就有铜矿。但它只在秋九月开花,十月结果,春夏时节只呈绿色,与一般的野草无异。所以,这座山满是铜草山,便成了铜绿山了。”
“真的么?”姬胡大眼睛发亮,脱口而出:“那花好看么?等到了打退楚兵,凯旋时我采一把放香袋里,给我母------给我娘带回去看看。”
召伯虎摸了摸他的脑袋:“等回到镐京啊,你的铜草花早就成干花了。”
三人轰然而笑。鄂驭方倒是听说召公的正夫人已逝,但看姬胡的年纪不大,以为他是召公的妾室所生,因而也并未生疑。三人再聊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去,回帐歇息。
当久负盛名的铜绿山采矿现场呈现于眼前时,无论是见多识广的召伯虎,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姬胡,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他们震惊于铜矿的规模,与采矿的复杂程度。谁能想到,走外面看毫不起眼的一座方圆四五里的山丘,里头竟大有乾坤,能同时容纳数千人作业。
山谷背面岩石壁上,密密麻麻林立着数十个矿洞,大小只能容一个成年人猫腰而入。每座矿洞下都连着一口竖井,不时有井绳将采挖出的矿石筐吊出,再由外头的矿工弓着身子在岩壁间简单扎建的竹木脚手架中向外递出。外头的工人将采集的矿石一筐筐挑拣,将精华倒入一个巨大的铸炉中,准备提炼出石头中的铜。
山谷底部,还有两个巨大的山洞,洞外有两个铸炉并排而立。鄂驭方像个解说员:“洞里还有两个铸炉,一旦外头雨雪,还可以在里头铸炼,不误工时。”
“开炉啦——”,谷底一声长吼,“嘿呦嘿呦——”的号声响起。十几名赤裸上身的矿工在炉子上方分两边站立,弯腰抬起一根巨大的杠木。只听“咯咯”的巨响,铸炉被倾斜着举起,滚烫的铜液从炉口涌出,沿着特制的金刚石槽流入底下早已备好的铜范中。
“这是要铸鼎器么?”召伯虎问。
“非也。马上要打仗了,先要铸铜饼,再分解锻造兵器,以备战时之需。越到打仗时候,铜绿山越得加紧赶工。”鄂驭方解释道。
这场景令姬胡十分兴奋,他转脸对鄂驭方说:“世子哥哥,我要下竖井去看他们怎么挖矿的。”
“这------”鄂驭方瞟了一眼召伯虎:“井下狭窄低矮,那些矿奴都是匍着身子前进的。再说竖井之中,时有塌陷事故发生,连我都从未进去过。”他指了指岩壁上的无数空空的矿洞:“这些矿洞都是因为塌方才废弃的,我们这里一个矿洞一旦塌陷便从此不再启用,所以才留下如此多的废洞。”
召伯虎明白此中厉害关系,喝斥道:“只许站在竖井边看,下去是决不容许的。再啰嗦,便让申侯也送你去申国,陪你鄂姞姐姐与申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