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礼一直到日昃时分方才结束,诸侯百官们都纷纷登上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自家马车,互相拱手道别。这一天的繁文缛节下来,吃也没吃好,还没个打盹的地方,每个人都是一身的疲惫。
召公靠在车栏上,一脸的心事。召伯虎关切地问道:“父亲在忧心何事?”
“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而今诸侯日强,进逼王室。彼此或有兼并之意,而大王今日登基,竟然对王畿外的诸侯降阶相迎,实非吉兆。自昭王南征死于汉水,西六师全军覆没,我周王室之威望已远不如前。穆王一生南征北战,开疆拓土,方才勉强维持住局面。为父担心,今日过后,四方诸侯会小瞧了大王,产生异志。”
“父亲过虑了吧?”召伯虎宽慰道:“大王幽居日久,一日即位,难免有不妥之处。假以时日,自会生出王者气度。谁也不是生来就是一生王气的!”
“但愿吧!”召公瞟了眼儿子,忽想起一件事来:“国事忧心,家事也不轻松。王后娘娘提的亲事,你觉得如何?”
召伯虎清逸的脸庞泛上一团红晕,他低头应道:“一切但凭父亲做主!”
召公轻叹一声:“本来也是桩极好的亲事,太子已立,王后也正当盛年。可------”
“莫非父亲有何隐忧?”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呀。我听说大王与王后关系冷淡,再加上申侯四处宣扬即将送女入宫,难免将来有会有争嫡之事。我是怕------”后面的话他不想再讲下去了。
召伯虎却没有丝毫迟疑:“父亲是怕被人看作太子一党么?若是这个,父亲无需多虑,即便不结这门亲,在天下人的眼中,我召氏一族亦是太子一党无疑。”
“这却是为何?”
“难道父亲忘记了当年沣水上鱼浮救婴之事么?我父子亲手救下了尚在襁褓中的太子,还能首鼠两端吗?再说,嫡长子为宗子,继承父位本是大周宗法,即便无有此事,倘若有人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意欲夺嫡,我父子理当挺身而出,岂有坐视之理?”
儿子年轻的脸庞虽略显稚嫩,却有一股子坚毅果决之气由内散之于外,召公似乎了悟,点了点头说:“子穆之意,为父已明白。这门亲事为父应了。”
“一切但凭父亲为儿做主!”召伯虎在车中长作一揖,眼中闪现出一个雍容华贵的婀娜背影------
虽然有不太愉快的插曲,但周夷王姬燮还是急于与自己的王后分享这人生中的最高光时刻。下了朝,他急匆匆地奔向中宫,一路上浮现出妻子番己温柔拜贺,款款叙话的景象。过去种种已埋入时光,今后他一定会好好爱护她们母子,共同打造一个夫妻和睦,父慈子孝的王室之家,给天下万民树立一个榜样。
可惜让他失望了,王后番己一脸严峻,姬燮不明就里,以为她是想起了过去的不愉快。低声抚慰道:“王后,孤过去对不起你和胡儿,但以后不会了。孤永远记得这六年的苦寂岁月,没有你们母子相伴,孤该怎么度过?你放心,以后你为王后,胡儿为太子,谁也害不了你们母子。”
番己似有所动,嘴唇翕动了两下,还是直言道:“大王,妾不是要说这个。今日大殿之上,当王畿外的诸侯升殿参拜之时,大王是不是降阶相迎了?”
姬燮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顿时心头涌上一阵不快,冷冷地说:“是啊!怎么,有何不妥吗?”
“大王,你糊涂啊!”番己急了:“历代天子即位,可从未有过如此纡尊降贵之礼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承天命,牧万民,何等尊贵?怎能如此降阶?天下诸侯本就各怀异志,大王本该恩威并施,令他们畏服。可大王如此做,岂不是叫他们自此轻看了?------”
“够了!”姬燮忿然而起:“你不过是孤的王后,怎敢置喙朝堂之事?你别忘了,孤现在是王,天下独一无二的王,不是你的儿子,必须接受你的训诫。你的这些鬼话这六年孤也听够了!”
番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大王还记得自己是天下独一无二之王,那便好了------”
听了这话,姬燮更加火冒三丈,番己分明是讥讽自己没有王者气度嘛!攸地,耳畔似又回响起朝堂上齐侯那声哧笑,那张短须长目的脸不知怎的竟与番己的脸重合了。姬燮火极,一抬手,一个响亮的耳光已掴在了番己脸上。
这一巴掌力度极大,也极响亮,番己被扇到了地上,好半天不得起身。獳羊姒一面趴在地上恳求:“大王开恩啊!娘娘她不是有意冒犯大王的!”一面膝行过去扶起番己。
看着妻子脸上清晰的掌印,姬燮的手在颤抖,心中一片茫然。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曾几何时,他们夫妇也有过曼妙的新婚时光。那时候,他为她画眉,她替他束发加冠,她鼓瑟,他便吹笙,一日日如胶似膝。虽然幽闭府中,但两人都不觉得时光难捱。那时她还特别爱吃醋,自己的媵妹夷己竟然有大半年见不得他的面,自己的一应生活都由妻子亲手料理,决不让婢女们近身。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切都变了呢?番己依旧料理着他的日常起居,但却似在完成妻子的任务,一点不走心。他亲近夷己也好,身边有别的婢女也罢,她都眼皮都不抬一下,似乎自己是别人的丈夫一般。直到开始谋划扳倒王子姬皙的事,她才上了点心。这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姬燮思索着。
有了,就是从姬胡出生的时候开始的。自那以后,番己变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正想着,番己已爬了起来,跪在自己跟前,看不清脸,一言不发。姬燮很想挽回,他伸出手想抚摸妻子遭掌掴的脸庞,可却被她一偏脸避开了。
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却依旧平静,听不出波澜:“臣妾冒犯大王之威,罪该万死,请大王降罪!”
她还是这般倔强,一步不肯退让。周夷王一股怒意涌上心头,愤怒地一拂袖,恨恨而去。番己跪伏在地,两颗泪珠砸在膝前的苫席上,久久不肯起身------
新王登基的第一天,便与王后开始了冷战。这让整个镐京王宫都宠罩于阴霾之中。
其实在扇出那一耳光的一瞬,姬燮便后悔了。他知道,自己的妻子番己有多么倔强,她决不会象市井妇人那般撒泼抱怨,更不会象一般闺秀那样楚楚可怜地求取丈夫的怜爱与疼惜。她只会将此事深埋于心,更坚定地与他拉开距离,就象上回一样。
可他能怎么办呢?如今他已是君临天下的王者了,难道要他俯首向她道歉吗?那怎么可能?他陷入了难言的烦闷之中。夷己那里他也不想去,偌大一个后宫,竟无一个知心人吗?
家事一团糟,国事更不轻松。登基不过大半月,他便有处处受制,如履薄冰之感。“新官上任三把火”,姬燮正想要整备兵治,修炼甲兵。这件件事都需要铜啊!可偏偏随国那边今年送来的金(铜)又减少了,这一回比去年少了三分之一的数还多。这叫他如何铸造新祭器,如何打造战士需要的铠甲与兵器,还有兵车的轴承也老锈了,也得更换。
这一桩桩一件件,搅得他焦头烂额,夜不成寐,还不如在公子府幽禁时过得舒心。
这不,下朝后把周召二公与新留朝为司徒的虢公留下来商议。几个人说来说去,也没谁能拿出个可行的主意。
周夷王问:“为什么随国送来的金今年这么少?”
周公定答曰:“禀大王,听说楚蛮正在整备兵马,不日将再次伐随。随侯也是无法,只能也整治甲兵以应对,所以上贡的金只能减数了。”
“楚子可恨!”周夷王恨恨地咬牙:“难道就不能彻底铲除了这个毒瘤?还我大周天下一个安宁么?”
虢公攘臂上前:“臣愿率王师前往讨伐逆楚,为大王分忧!”
召公持笏上前行了个礼:“虢公此言差矣!当年因为楚子三年不纳贡,昭王轻率西六师出征江汉,结果全军覆没,而昭王自己也不得生还。如今国势尚不能与昭王时匹敌,岂能轻言南征?”
这下可热闹了,虢公主战,召公主和,周公持中劝说,吵得姬燮脑仁儿疼。末了,他无奈地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算了。末了一看,召公居然还没走。
姬燮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问:“爱卿还有何事?”
召公有些犹疑:“有件家事需禀报大王允准。”
“何事?”
“王后曾为犬子提亲,说愿将娘家嫡侄女许配虎儿为偶,感娘娘美意,特来求大王允准。”
“哦?”周夷王抖擞了一下精神,觉得番己这媒做得不错,这样太子可得一强援,不至于今后在朝中孤立无援,步自己的后尘。不住赞许道:“这亲事不错。孤王同意了。”
“谢大王!”召公下拜:“臣这便遣人前往番国求亲!”
周夷王正待扶他起来,忽然舅舅纪侯一路嚷嚷着闯了进来:“大王,大王——”
姬燮有些不悦:“舅父何事如此惊慌,成何体统?”
“大王,”纪侯喘着气说:“臣女纪姜——她,她已入镐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