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歪在榻上,闻言笑道:“你还能有什么趣事?我看到你啊,就像是看了趣事儿了!”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凤姐儿脸皮厚,闻言也不尴尬,只是高声笑道:“哟!我还不知道我这么讨老祖宗欢心呢!那可好!只要老祖宗看了我能多开口笑笑,再活个一两百岁,那我就是天天在您老面前都好!”
众人闻言都是笑,贾母笑看了王夫人一眼,点了点王熙凤道:“就你这个猢狲,果真天天在我身边,你不烦,老婆子我也要烦死了!你有什么事啊,就快说,说完就走你的罢!”
看到王熙凤被“嫌弃”众姐妹不由得都是嘲笑了起来,凤姐儿也不恼,笑着道:“这话说来有趣,去年年下里,打外面儿来了个亲戚,自称是姓刘,说是太太家里的,年景不好,来求个安生过年。”
众人闻言皆是沉默了下来,贾母更是看了一眼王夫人,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凤姐儿在给王夫人难堪?穷亲戚借着你的光上门儿打家里秋风,不怎么好听啊…………
王夫人心中也是纳闷儿这个凤姐儿今儿是玩的哪出,不过还是笑着解释道:“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恍忽间是有这么回事儿,不是什么正经亲戚,只是早年间她父亲与我父联了宗,认作了子侄。”
邢夫人在一旁好一顿幸灾乐祸,颇有些戏谑挑衅的看着王夫人,王夫人自然是懒得搭理这个二百五妯里,所以只是澹然的笑着并不在意道:“既然求上门来,我也没见她,打发点儿银子回去便是了。”
贾母闻言心中暗自恼怒凤姐儿不懂事,面上却也是笑着给王夫人台阶下道:“正是如此,既是联宗,那便也算的是亲戚,亲戚若非有难处,也求不上门来,咱们既然能帮一手,拉一把又如何?”
彼时颇兴联宗之说,意思就是两个同姓的凑到一块儿明明没什么血缘关系,但是却认作一个祖宗,为的不过是利益罢了,大多是为了趋炎附势,搭上一个“亲戚”的名头。
凤姐儿看到贾母和王夫人面色中似乎都有些不悦的意思,不由得一笑道:“正是如此,我也是这么寻思的,所以打发了她二十两银子留了顿饭便走了,只是临走前嘱咐了两句,说是家里什么也不缺,独独老祖宗年岁高了,爱吃个地里的野意儿,若是来年年景好了些,现撷些自家种的那么些个瓜啊果啊什么的,送些进来给老祖宗和太太尝尝。”
贾母点了点头,这话说的还到位,人家虽然是上门儿打秋风的,好歹也算是个穷亲戚,你贾家是发达点儿,没必要平白无故的羞辱人,这样谁还愿意跟你们走动?
所以凤姐儿这话说的还算是照顾了刘姥姥的情绪了,毕竟庄户人家也就拿的出来个瓜果蔬菜之类的物事,人家虽然也知道你说的是客套话,可好歹心里是舒服的。
王夫人心里却越发的觉得凤姐儿今儿奇怪!这话揭过去也就揭过去了,你还一直说这些做甚么?
凤姐儿拍手笑道:“奇就奇在这儿了!我这话也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毕竟谁真的看得上他们穷苦人家那仨瓜俩枣儿的?偏偏是这位刘姥姥,竟挂在心上了!这几日眼瞅着连下大雨,她恐怕那些刚结了瓜果的架子蔓子倒了,匆匆的就撷了几篮子野物儿就来孝敬老太太了!”
这话一说完众人不由得都是有些新奇,就连贾母也不由得有些好奇的道:“果然吗?她如今在何处?”
凤姐儿笑着道:“正在前面,原本放了瓜果就要走的,我强留着喝口热乎的,这城门方开,晨露寒重的,怕她身子受不了!”
众人闻言不由得都是有些啧啧称奇,湘云闻言原本都有些犯困了,却笑着道:“这么说来,这位刘姥姥倒是还颇有几分古之仁人义士的风范!”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黛玉笑着道:“什么仁人义士?若是这般也算是作仁人义士的话,那着史的人可就得忙坏了!”
众人都是大笑了起来,黛玉是没觉得有什么的,不过是个打秋风的,或许是知恩图报了一点儿,但是本也是贾家先善待了她她才如此,再者说…………
黛玉暗地冷笑了一声,这几个月连绵的大雨,她庄户人家上哪里现撷的瓜果?果真有,也早就落了!
黛玉暗戳戳的瞥了一眼嘻笑的凤姐儿,这个凤丫头不老实!说的那个刘姥姥多不一般,实际上细细一想就能想明白,这数月的大雨,京畿靠种田生活的百姓有几个能活下去的?
正是秋收时节,粮食还没来得及晾晒,转眼就都泡了雨水了,白白干了一年什么收成也没有!岂不是连过年都成问题?
怕是这刘姥姥家里又是过不下去了,这才提了些瓜果上贾家又打秋风来了!去年来,今年还来,靠着贾家过活不成?这算什么仁人义士?黛玉不由得冷笑连连,凤丫头这话也就骗骗云儿这个傻丫头罢!
一旁的宝钗看黛玉如此,心里便也清楚黛玉想的些什么,于是不由得微微一笑,她虽也厌恶这种人,不过倒也无所谓,不过是个不常见的穷亲戚上门打秋风罢了,打发个十几两银子又能如何?总得是面子上过的去便好。
那边贾母听闻如此果然十分感慨刘姥姥的品行,于是颇为感慨点了点头道:“既然来了,也别着急走,我这儿正缺了个可以讲古的老人儿,快快请了来与我说话。”
王熙凤听了便喜滋滋的应了一声下去叫刘姥姥了,而一旁的王夫人也不由得高兴了起来和贾母说道:“到底是庄户人家老实些,这么些年来也不知道走动,若非果然过不下去了,怕是快忘了咱们这门儿亲戚了!”
贾母也笑着应了两句,之前还说刘姥姥是“算不得什么亲戚”这番刘姥姥给自己长了脸,成了“仁人义士”了之后,王夫人倒是认了这门儿亲了!
没过一会儿,便见凤姐儿领着个干瘦黑黄的老太太走了进来,一面走着一面招呼道:“快来!刘姥姥,来啊,来见过我们老祖宗!”
刘姥姥牵着小孙子板儿,两股战战,一脸的推脱,她哪见过这架势?本来就是今年遭了灾想着过来讨口饭吃,谁料想不过在下面坐了一会儿,人家居然说荣国太夫人想见自己!
乖乖!那可是国公夫人!
刘姥姥虽然是个村妇,可好歹也是在京畿周围的村妇,国公夫人的概念她还是理解的,除了皇后王妃这些天家人之外,顶数人家最尊贵了!
她一个庄户人家,见过最大的“官儿”是村里的保甲的人,哪里还敢见贾母?连忙的就要跟凤姐儿告辞,求她放自己去罢,谁知凤姐儿不依,只说老太太看上她了想叫她过去讲个古!
刘姥姥推脱不过,这才无奈的被拉了过来,只是到了门口儿到底还是有些心中打颤!
凤姐儿见状笑着上前扶着她道:“姥姥别怕!这满屋的太太小姐们个个都是菩萨心肠,你只管大大方方的就是了!”
这话引得里面的众人又是笑了起来,刘姥姥好歹来过一次荣国府了,多少也算见识过几番世面,故而闻言勉强笑着应了两声,这才进去了。
刘姥姥进去抬头一看,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只觉得满屋子的仙女儿浑似不在人间一般!
又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银发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王熙凤上前跟贾母说话,刘姥姥便知哪个是贾母,于是连忙上前冲贾母和王夫人福了一福:“请老寿星安,请姑太太安!”
刘姥姥女婿王狗儿之父原是一个京官,虽品阶不显权位却重,王夫人之父当时也是在京的大官,有用的到王狗儿之父的地方,而王狗儿之父也贪图王夫人之父的权势,两家如此这般才联了宗,王狗儿之父认作子侄辈。
故而刘姥姥虽然老,其实是和王夫人一辈,合该称呼王夫人一句“姑太太”称呼凤姐儿一句“姑奶奶”。
王夫人闻言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贾母见刘姥姥进来了便连忙让鸳鸯扶自己坐了起来,也欠了欠身问了句好,随后便叫人搬来板凳请她落座。
刘姥姥落座之后便拉着板儿问人,那小孙子板儿乡野孩子,哪里见过这场面?认生的含着手指不肯说话,急的刘姥姥直拉他,又是逗的众人笑了起来,刘姥姥见众人笑了也忙赔笑,不再管板儿。
那便贾母笑着问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
贾母闻言微微眯眼向众人道:“哎哟,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
刘姥姥闻言连忙赔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
贾母笑了之后也没当回事儿继续问道:“眼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
贾母慨叹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
刘姥姥连忙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
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她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
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贾母点了点头又道:“今儿既认着了亲,别空空儿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你也算看亲戚一趟。”
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她,贾母笑着让凤姐儿别打趣刘姥姥,说她是乡屯老实人搁不住凤姐儿玩笑话,随后又叫人带着板儿下去玩耍,仍旧和刘姥姥说话。
鸳鸯瞅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悄悄的找到凤姐儿,凤姐儿便上前叫了刘姥姥出去用饭,贾母便也和王夫人邢夫人并贾家姐妹们用了早饭,又吩咐人叫取了自己桌子上的几道菜去给刘姥姥送去。
等到用完了早饭,凤姐儿和鸳鸯看老太太似乎意趣正浓,故而便叫人领着刘姥姥下去洗了个澡,鸳鸯自取了几套随常衣裳给她换上,凤姐儿便又打发了她来。
这个时候贾母正在和王夫人邢夫人并贾家姐妹们用茶,天色也逐渐的放亮了,众人正自说笑着,洗漱一新的刘姥姥便进来了,看着似乎都少了几分穷酸相,挨个问了个好,贾母叫她坐下,便也跟着王夫人等人一起聊天讲古。
贾家姐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她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不由得一个个也是聚精会神的听刘姥姥讲些乡野诡事。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想起了一遭事便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哪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
众人皆是点头,刘姥姥便接着说道:“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
贾家姐妹们并宝玉都是屏息凝神,贾母便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
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熘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
刘姥姥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外面人吵嚷起来,紧接着便又听见几个声音说道:“侯爷传了,不相干的,且歇着罢,别唬着老太太。”
贾母等人听了仔细,贾母哪有个不过问的道理,捂着额头道:“这又是怎么了?”外面的丫鬟滴滴咕咕了一阵后回道:“回老太太,外面的人说不相干的,是东府的马棚里走了水,侯爷已经差人救下去了。”
贾母胆子小,听外面人这般说哪里还坐的住?连忙起身鸳鸯见状上前扶着她,领着一众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果然对面东南方东府的方向火光犹亮,贾家姐妹们皆是掩口大惊,也不由得有些担忧贾璟的安危起来。
贾母唬的连忙双手合什闭目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急忙的差人去问贾璟的安危,又叫人去给后面佛龛里的祝融神像上几柱香。
过了片刻才见人回来道:“回老太太!火势已经下去了,侯爷请老太太进房休息去罢!”
贾母犹自不放心,驻足许久,看着火光彻底消失了,方才领了众人进来,姐妹们都记挂着贾璟,没了心思听刘姥姥的故事,宝玉却兴致勃勃的忙问刘姥姥道:“你那故事还没讲完呢!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
贾母连忙劝宝玉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中虽然有些不高兴,却也只得罢了,心里暗暗的想着一会儿趁着没人了再向刘姥姥问个详细,好歹也要找找那姑娘便是了!
那边刘姥姥也有些心中惴惴,生怕贾母是以为自己妨了东府生火,好在贾母并没有责问她的意思,刘姥姥也便松了口气,挑了几个喜庆事儿讲了。
众人不自觉的便又聊到了湘云上次宴请众人的螃蟹宴,贾母等人便要还湘云个宴席,湘云立马大气的表示不用还,等我有钱了天天请老祖宗宴!
众人都笑她耿直,却也还是准备办个宴会的,毕竟今天人也齐全,还有刘姥姥这么个“外客”,不光是为了湘云,也是众人一起乐呵乐呵。
众人商议定了,又叫人去请贾璟,回人来传说贾璟说还有事忙着,让老太太并姐妹们先用,若是一会儿自己这边没事了便来。
众人也不失望,本来贾璟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忙的,几乎每次请他都是如此所以大家倒也习惯了,倒是刘姥姥狠狠的松了口气,跟这帮太太小姐们自然是没什么,可要是遇到了那话本儿里的侯爷,只怕是吓也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