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康四年秋。
距离摄政王朱树人为新君谋划的变法试点,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又四个月。
从小康元年的应天府废丁分籍,到二年的南直隶江南部分加江西浙江个别府,再到三年的南直隶、江西、浙江全境,最后再加上今年新发展的湖广、福建。
预计再有一年的时间,这个新政就能在长江流域及以南的全部省份,都推广下去了。
整个过程中,明面上跳出来的抗拒者,主要是觉得缴纳代役钱粮有辱斯文的大地主士绅。不过这些反抗,都被朝廷恩威并施解决了。
该革除功名的革除功名,该抄没家产的抄没家产。朝廷做事也都是有理有据,定罪处罚证据确凿,基本上尽量不扩大打击面,也不会肆意侵害富户的合法财产,不至于引起社会的无差别恐慌。
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桉子办多了,冤假错肯定也是有的。但只要纠错机制做得好,有错就认,对于确实有办桉过程中破家知县灭门知府、陷害侵夺人家业的,只要查实,相关变法官员,也会被清除出变法队伍,该怎么法办就怎么法办,以平民愤、安人心。
姚启圣、晁错、张汤这样的酷吏,不就是这么用的么。周兴来俊臣也是一个道理。
只不过朱树人对拉仇恨的酷吏还是用得比较节省的,没像汉景帝那样背锅酷吏只用一年就斩了平民愤。
朱树人至今还让姚启圣活得好好的,他还坐稳了户部的郎中,而且还是户部目前各个郎中里,排名和受重用程度最靠前梯队的那一小撮,属于“下次朝廷要是从郎中里提拔侍郎,他既有可能是最优先递补上去的那一批”。
推出去处刑背锅的酷吏,往往级别还低一些,姚启圣怎么也得发挥余热到变法彻底完成后才能死嘛,否则还有谁来帮朱树人干脏活?
相比于推广顺利的“废丁分籍”,给贫农相互兼并田地的官营借贷试点,推广得要慢得多,至今依然只在杭州府和隔壁的绍兴府试点,而且只有杭州府这边即将收网。
到了收网的时刻,那些此前骗贷想当老赖的一切坏账,也终究会暴露出来。
……
不过,即使这些变法和建设,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但朝野上下,如今最大的关注点,却依然不在这些上面。
因为在很多人看来,今年还有一件更值得关注的国本大事,远比那些“小打小闹”的经济财税变法工作,更加重要。
那就是随着时间即将从小康四年进入小康五年,新君朱慈煜亲政的时间表,已经越来越迫在眉睫了。
当初先帝驾崩时,可是留下遗诏的。让鄂王朱树人摄政,为期四年,直到新君弱冠。
而今年下半年,小皇帝就已经正式二十岁了,所以理论上再稍微过几个月,今年年底翻篇过去后,新的一年,摄政王朱树人就要还政给小皇帝。
否则,就算朱树人有把握强行继续全权行使皇帝的权力,那吃相也会很难看,这毕竟是违背当年先帝临终前的盟誓了。
另外,按照当初的时间表,先帝还说过,要小皇帝亲政之前,不得再对四邻妄动刀兵。所以大明从小康元年到四年,一直在坚决贯彻和平种田、休养生息的国策。
而按照朱树人当初定下的第一个七年计划时间表,到明年开始,对缅、越此前罪孽的追究,也就可以正式公开提上日程了。
所以,最近一年多里,那些对变法渐渐积累出矛盾、心存怨念的人,也就没急着跳出来反抗。或者说原本十成的反抗怨念,最多只实际爆发出来四五成。还有五六成,都是因为这个考量,而暂时隐忍,不愿意朝廷横生枝节。
那些隐忍者的心态,无非就是这样的:要是某些矛盾,和反对变法的声音,非要在小康三年底或者四年里爆发出来,
那么一旦被朱树人抓住借口,他要“把尚未推行下去的政令执行完”,那他还政小皇帝的时间表,就有可能合理延期。
现在只有朱树人干什么具体行政措施,都不跟他唱反调,他说什么,下面都是“啊对对对”,才能让他到点准时下班。
就算最后真要反对废丁分籍和贫农买田贷款,或者反对别的政令,
等小皇帝顺利亲政后,再利用小皇帝的逆反心理、想要新君亲政三把火的心态,到时候挑唆起来事半功倍,难道不香吗?
虽说正常情况下,指望小皇帝去反对他生物学上亲生父亲的政策,有点不太可能。
但不管怎么说,相对而言那还是比朱树人本人站在前台、名正言顺代行皇权的时期,要稍稍松懈一些。
而且很多心理阴暗的人,总是坚信“绝对的最高权力,可以腐蚀一切亲情”。
既然当年李世民没有正统性的时候,都能谋反把他亲爹赶下台。何况明年朱慈煜就即将有正统性了呢。
对于反对派而言,等总比不等好。一个是九死一生,一个是十死无生。
……
大明天下,就是在这样既蒸蒸日上,又云谲波诡的氛围里,一路往前狂奔发展。偶尔出现的小问题,也都被这种高速发展掩盖了,一片景气。
也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在小康四年的九月,一支从地球对面驶来的荷兰贸易船队,再次如期抵达了大明。
荷兰人虽然在十五年前郑成功收复大员的战争中,被大明打得惨败。
但后来随着大明愿意放开全面通商,不再搞任何海禁,荷兰人在交出笛卡尔和杨森塔斯曼、换回几千个荷兰军民俘虏后,稍微舔舐了几年伤口,就重新凑上来想要跟大明做生意了。
没办法,谁让大明的特产如此丰富,丝绸茶叶瓷器卖到欧洲都能爆赚,荷兰人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哪怕打仗被揍趴了,该来做生意还是要做。
此后,荷兰人基本上保持了每隔一年半,就有一大批趁着季风的船队抵达大明,往返依然要大约两三年跑一个周期。但后来随着大明方面的航海和造船技术攀升,荷兰人跟大明相互切磋,高速帆船也越来越多。
最近七八年,居然还出现了荷兰人问大明的造船厂高价买商船的情况。
更夸张的,甚至有跟大明这边的国有船厂合股开航运公司,一起做大明与欧洲之间的海上贸易。
反正他们也没实力彻底拦住大明,在大明换了一个支持航海的摄政王全权代行皇权后,大明自己也可以组织船队去欧洲贸易的。大明的火炮和战舰,也足以威慑各大洋的全部海盗。
只不过大明现在还缺乏跨洲跨大洋的航海人才储备,而且真要指望靠舰炮护航,成本太高。所以才先选择展示肌肉后、给荷兰人一个合股的机会。
荷兰人本着唯利是图的心态,也就接受了。
而买了大明这边建造的、去掉了盖伦船艉楼的平甲板高速帆船后,从欧洲与大明之间往返的航程,也就更快了数成。
原本要航行一年零一点时间的,现在可以堪堪压缩到单程九个月,还能因此刚好凑到季风,中间少等待一个季度,实现一年半往返一个来回。
这次抵达大明的这支船队,就有整整五艘大明建造的平甲板四桅高速帆船组成,他们是去年冬天从阿姆斯特丹启航的,中途还到多佛捎了一些人和货,航行了九个多月后,最终选择在杭州府靠港卸货。
因为船队的高速,这个时代的欧洲海盗的战船,甚至根本无法追上他们,所以一路上非常安全,什么人祸劫截的变故都没遇到,船上哪怕只装了八门重炮自卫,也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船队一靠岸,商人们自然先去市舶司办手续,准备出货进货。而普通没有携带货物的客人,就方便一些。只要在船上滞留短短一日,就能办完全部上岸手续,这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很快了。
简单办理了一番手续后,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英国血统船长,就忍不住跟旁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学者,在甲板船舷边眺望着杭州三堡港的景色,顺便指指点点卖弄自己的见识。
这个时代的英国人,已经经过了宗教战争,和把查理一世送上断头台的那几十年变故期,所以世俗学者的地位已经明显比旧时代高了一些。
若是当初查理一世的时代,涉猎理工科知识的学者地位就要比现在低得多,当时还是神职学者霸占学界话语权的时代,更加论资排辈。
(注:查理一世被送上断头台那年(1649),是欧洲大陆上的三十年宗教战争打完后的次年(1648),所以那段时间,欧洲的社会风气正处在全面剧变中。
书里朱树人当初能招募到笛卡尔,其实是卡点了一个历史时机的挂,千载难逢,刚好赶在了1648以前。等英国歌命完成、欧洲宗教开放后,科学家就没那么喜欢往外逃了)
而现在,哪怕是年轻学者,只要做出点成绩,也能赢得社会尊重。那老船长旁边的年轻人,虽然才二十出头,但毕竟是剑桥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以至于老船长都很想在对方面前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似乎能得高级知识分子一句赞誉,就能脸上有光。
只听那老船长指点江山道:
“这大明的发展真是日新月异,我七年前来的时候,杭州还没开市舶司呢,当时江浙只有苏州太仓和宁波有市舶司。再往南就得厦门、广州才有市舶司了。
如今没想到到处都能接受我们欧洲船舶停靠办理关税了,听说当年的大明老皇帝已经驾崩了,如今是他女婿直接当摄政王,独揽朝纲,这开放和变法的力度,果然锐意。”
那年轻的剑桥大学毕业生听了,很是谦虚,问了好几个问题,随后又好奇道:“来辛.莫顿先生,您说您上一次来大明,已经是七年前了,为什么过去这七年里,您不反复跑这条商路呢?按说你们航海家只要摸清了一条航路,就该充分利用积攒的经验才对。”
来辛.苏塞克斯.莫顿船长长叹了一声:“牛顿先生,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远东的航路毕竟大部分被荷兰人垄断。七年以前,我们能来,是因为护国公在位时,我大英和荷兰人关系还算不错。
可是七年前护国公过世后,王权复辟,荷兰人跟我们的关系一度就澹了。我要不是这次下定了决心,在查理二世重新发动英荷战争时,直接投敌,也无法再次获得荷兰人的信任。”
这位来辛.莫顿船长提到“投敌”一词时,倒是丝毫没有任何羞愧的表情和语气,似乎还很光荣。不过这在1660年代的英国很正常,因为有些人就是以反对保王党为荣的。
七年前克伦威尔死后,查理二世复辟,很多不喜欢王室的纷纷外投。而事实上,几十年后,当荷兰血统的威廉三世被请回英伦当新王后,中间那几十年里投荷的人,也全都洗白了。
如今是1666年,而在欧洲那边。一年前的1665年刚好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就是查理二世发动了第二次英荷战争,第二件就是爆发了史上着名的“伦敦大瘟疫”。
后世也有人认为伦敦大瘟疫是英荷战争的附属产物,是战争屠戮催生了瘟疫爆发——因为这场战争和这场瘟疫,恰好都持续了大约两年半的时间,始于1665年春,终于1667年秋。
很显然,眼前这位来辛.苏塞克斯.莫顿船长,就是因为这两大变故中的前一件,英荷战争而投敌再次踏上远东贸易之路。
而旁边这位艾萨克.牛顿的22岁剑桥毕业生,则是因为这两大变故中的后一件、伦敦大瘟疫,才暂时逃离了英国,打算四出游历留学,晃悠几年。
又因为听说大明这几年在化工方面研究领先世界,对各种驱虫消毒瘟疫防治很有研究,牛顿就想来见识见识,亚洲人有没有什么好办法防止鼠疫流行(1665年的伦敦大瘟疫是一场鼠疫)。
或许此时此刻,艾萨克.牛顿的心态,就跟另一个时空20世纪初、东渡留学、试图学医救国的鲁迅先生差不多吧。年轻的牛顿,肯定觉得“来大明学医可以救英国”。
所以当牛顿听说了来辛莫顿船长是因为不满查理二世才投的荷,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要不是对方这一投,他也不可能在启航时回多佛接点故旧一起跑,牛顿也没法阴差阳错赶上这趟船了。
两人观望了一会儿,很快进了杭州城。
莫顿船长虽然七年前来过大明,但毕竟上次去的是苏州和南京,对这杭州也是初来乍到,因此很觉新奇。
牛顿就更是哪儿都没见过,完全一副乡下人进城的样子。
两人进城后,自然先直奔最繁华的市中心,然而还没等他们见识大明的真正繁华,刚到官巷口,他们就看到了一大堆人在围观处刑。
“不是说大明是文明礼仪之邦么?看来在行刑方面,倒是跟欧洲一样,都喜欢公然示众。而且这些刑具看起来好可怕。莫顿船长,你会汉语,能打听打听这些人犯了什么罪么?”
莫顿来过几次大明,已经把语言学得略同皮毛,就连比划带说,找了旁边一个戴方巾的秀才问了情况,扭头跟牛顿卖弄:
“听说这些人是犯了教唆欺诈大明朝廷发放的助农借贷,金额特别大,而且是组织者,所以被判了腰斩。其他轻一些的,有普通的斩刑,至于那些被教唆具体施行的骗贷农户,都是流放澳洲、婆罗洲、九州、黑龙江。”
牛顿闻言恍然大悟:“这就跟我们英国的契约债奴一样是吧?欠钱不还金额大了,就流放弗吉尼亚?”
来辛莫顿:“差不多吧,不过咱毕竟还有自愿去的呢,四十年前,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曾经开过一条三桅盖伦船‘五月花号’,送了百来个自愿去美洲的自由民。我家可是普利茅斯的航海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