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王福一家子来说，永德七年的初冬绝对是最难忘的。<br/><br/> 皇帝登基数年间，一直与民休息，很少大兴土木。但从永德五年开始，长安开始了改造。<br/><br/> 按照皇帝的指示，各坊的面积维持不变，但将彻底废除坊墙。经过数百年变迁后，长安城中许多坊内的建筑混乱不堪，违章建筑多不胜数。每年都会因此引发数十起火灾。最大的一次差点把整个坊都点了。<br/><br/> 皇帝便服考察了十余次，汇集了工部的官员们商议了多次，最终决定开启长安重建工程。<br/><br/> 所谓重建，自然不是推到重来，而是把那些违章建筑尽数拆除，把那些年久失修的宅子尽数置换……而空出来的地方，将会建造一个大市场，以解决当下市场拥挤不堪的问题。<br/><br/> 这个方案推出来后，在朝中几乎没有引发争议……但许多官员却暗自叫苦，因为违章建筑最大的拥有者便是他们。<br/><br/> 规则的制定者，往往不会遵守规则……皇帝意味深长的道。<br/><br/> 这是敲打。<br/><br/> 官员们回到家中还得给家人做工作，皇帝搁下话，要么拆建筑，要么就拆人！<br/><br/> 自己选！<br/><br/> 王福家所在的片区属于老破小，若是下大雪，必然会倒塌几家。<br/><br/> 虽说是老破小，但地段不错，很是热闹。<br/><br/> 人嘛！不就是求个热闹吗？<br/><br/> 但朝中下了决断，把这片老破小拆掉，建造一个大市场。作为交换，将会用置换的方式来补偿百姓。<br/><br/> 置换没问题，可修行坊是什么地方？<br/><br/> 那地方在大唐建国时就没什么人烟。有百姓发现了这块空地，刚开始只是去耕种，可后来家中有人去了，弄到城外去安葬一来麻烦，二来不方便祭祀……城门一关闭，你想进出都难。<br/><br/> 去修行坊啊！<br/><br/> 于是，修行坊就成了长安墓园。<br/><br/> 随着长安人口的渐渐膨胀，原先人烟稀少的几个坊中也开始有了人气。但修行坊是个例外，在这里安家的，基本上都是那等穷的只能自行弄几间茅草屋居住的人家。<br/><br/> 人没钱，别说是墓园，就算是沼泽地也得住不是。<br/><br/> 于是，修行坊中人和墓穴和谐的相处着……开门就是坟墓，一到祭祀的时节，外面烟气鸟鸟，哭声整天，也算是另一种热闹。顺带着修行坊中养的狗也格外痴肥——每年祭祀的时节，便是它们进补的机会。<br/><br/> 但这是迫不得已啊！<br/><br/> 有选择的情况下，谁会去住修行坊？<br/><br/> 所以郭秀就炸了。<br/><br/> 但正所谓人心如铁，官法如炉，面对反抗，官家举起了铁链子，准备杀鸡儆猴。<br/><br/> 没想到的是……<br/><br/> “他是太子？”<br/><br/> 郭秀看着这个少年，想着这几年的点点滴滴，硬是没发现什么异常。<br/><br/> 每次他都会带些不值钱的小东西来哄王琴，说话好听，笑起来也还算是好看，否则郭秀哪会给他接近闺女的机会。<br/><br/> 读过书，刚出来做事，就是看着文弱了些。不过文弱没关系啊！太强壮了，你就不担心他以后打媳妇？<br/><br/> 这是王福的话。<br/><br/> 少年和闺女也算是青梅竹马，除去没见过家长之外，堪称是知根知底，这便是缘分呐！<br/><br/> 两口子商议多次，郭秀也旁敲侧击问过阿梁家里的事儿，阿梁往往含湖以对……什么家父是教书的，阿娘在家中相夫教子……<br/><br/> 这个可以！<br/><br/> 王福和郭秀商议了一番，很是满意这个女婿的人选，唯一的问题是，这等事儿从来都是男方主动开口。<br/><br/> 郭秀再度旁敲侧击，但阿梁这次却是真正的含湖以对。<br/><br/> 直至今日，王福两口子才知晓阿梁为何要含湖以对。<br/><br/> “你认识孤？”阿梁问道。<br/><br/> 旅帅恭谨的道：“下官曾跟随陛下南征，那时殿下正好在军中，下官在中军……”<br/><br/> 那是每天都能看到阿梁的地方。<br/><br/> 阿梁点头，“这里你如实上报就是了。”<br/><br/> “是！”<br/><br/> 旅帅指着那两个倒霉蛋，“这二人当如何处置，请殿下示下。”<br/><br/> 王琴呆呆的看着阿梁，觉得他此刻比往日多了威严。<br/><br/> “不是孤如何处置，而是律法当如何处置！”阿梁微微蹙眉，有些不满。<br/><br/> “是！”<br/><br/> 阿梁对王琴点点头，对王福两口子拱手，“我先回去了。”<br/><br/> 他必须得给王福一家子消化这个劲爆消息的时间和空间。<br/><br/> 两个倒霉蛋被拖走了，王福一家子陷入了死寂之中。<br/><br/> 不知过了多久，王福幽幽的道：“你不是说那小子是个腼腆的少年，没出息吗？”<br/><br/> “他去店里就是和琴儿坐着说话，叫他干活也乐滋滋的，这像是贵人？”郭秀说道。<br/><br/> “可……当初我在你家时，不也是这般吗？”王福回想起了当年，“不等你耶娘召唤，看到有事就主动上手……”<br/><br/> “成亲后为何就懒了？”郭秀不满的道。<br/><br/> “这人都娶回家了，还装什么装啊！”<br/><br/> 郭秀：“……”<br/><br/> “阿耶，阿娘，他以后还会来吗？”王琴有些惆怅的问道。<br/><br/> “估摸着……不会了。”郭秀有些伤感，“这等贵人的身份需要隐秘，白龙鱼服知晓吧！会有人行刺呢！”<br/><br/> 王琴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外面。<br/><br/> 她还记得自己刚跟着母亲去店铺里帮忙的日子，那时候母亲干活，她就坐在柜台后面，听到有人来了就看一眼，发现是客人就喊人来招呼。<br/><br/> 这样的日子千篇一律，直至那一日，一个少年到了店铺里。<br/><br/> 他笑的就和邻居家的大哥一样，但却多了许多东西……比如说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以及笃定。<br/><br/> 还有，他见多识广，经常会说些外面的事儿，让王琴颇为向往。<br/><br/> 一直以来，王琴从未想过二人之间会发生什么，很是自然而然的，她觉得这便是自己的伙伴。<br/><br/> 她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少年会离开自己。<br/><br/> 真的。<br/><br/> 她觉得他们就会按照当下的轨迹，一直走下去。<br/><br/> 但那是太子啊！<br/><br/> 他竟然是太子啊！<br/><br/> “外面都说太子深得帝后的疼爱，早早就开始理政了。”<br/><br/> “也有人说这些和当年宣德帝，武皇和孝敬皇帝很像。”<br/><br/> “孝敬皇帝最终身死……”<br/><br/> “呸！别胡说，那是陛下，和他们不同。”<br/><br/> “他们说没什么不同，人性本私呢！”<br/><br/> “可那是太子啊！”<br/><br/> “是啊！”<br/><br/> “罢了，别想了，咱们家住在漏雨的破宅子中，还敢奢想什么呢！琴儿，琴儿！”<br/><br/> “哎！”<br/><br/> “走了。”<br/><br/> 郭秀带着女儿出门了。<br/><br/> “别想了，太子就是太子，太子妃……前面一个太子妃可是世家门阀的女儿，咱们家啊!连给太子妃做侍女的资格都没有呢！”<br/><br/> “我……我没想。就是难过。”<br/><br/> “哎！造孽哟！那个小子！”<br/><br/> 郭秀心疼的看着女儿，“这都是命。”<br/><br/> “娘子！娘子！”<br/><br/> 王福追了出来，兴奋的道：“若是嫔妃呢？”<br/><br/> 郭秀一怔，然后苦笑：“咱们家的家境，连嫁妆都置办不起，你觉着能进宫作甚？做宫女？”<br/><br/> 王福颓然，“是啊！没家世，就算是进宫了也会被人欺负。罢了！”<br/><br/> 看着父亲句偻着腰转身回去，王琴突然有些气那个小子。<br/><br/> 她觉得阿梁就该突然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兴许自己会难过许久，但不会像现在一样，觉得过往都是一场虚幻。<br/><br/> 那个骗子！<br/><br/> 少女仰着头，任由泪水滑落。<br/><br/> ……<br/><br/> “……殿下怒了，就动了手，打伤了两个小吏。”<br/><br/> 太子出门，除去带着的两个侍卫之外，暗地里还有好手跟随。事儿刚发生没多久，消息就到了皇帝这里。<br/><br/> “阿梁还会英雄救美？”<br/><br/> 皇帝莞尔。<br/><br/> 但随即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来了。<br/><br/> “太子回来了，让他来见朕。”<br/><br/> “是！”<br/><br/> 皇帝低下头，继续处置仿佛永远也处置不完的政事。<br/><br/>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br/><br/>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传来。<br/><br/> “阿耶！”<br/><br/> 太子来了。<br/><br/> “朕是个不肯被约束的性子，却心甘情愿在这宫中画地为牢，为的是江山万民，为的也是你这个小子。”<br/><br/> 皇帝提笔在奏疏下面写上自己的处置意见，说道：“朕忍啊忍！许多时候，朕都恨不能把这些该死的奏疏给撕碎，把这朱笔撇断，把桉几掀翻，大笑一声……仰天大笑出门去。”<br/><br/> “可不能啊！朕总得等你能独自统御这个天下后，方能自由。”<br/><br/> 皇帝抬头，“没受伤？罢了，你有修为，那两个胥吏哪是你的对手。顺带你还在心上人那里耍了一回帅。”<br/><br/> 太子低着头，“阿耶，我……”<br/><br/> “你是太子，总是担心别人的接近是别有用心，这不怪你。而那个女娃从小就和你在一起……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唯有她在你的身边，你才安心，不至于还得提防着……那种感觉朕知晓。”<br/><br/> 皇帝起身，率先走了出去。<br/><br/> “一个男人最可悲的是什么？是和你同床共枕的那个人，心却不在一起。你的身份注定你的妻子会带着利益交换的念头。<br/><br/> 你母亲这几年也在琢磨你的亲事，朕觉着，你会让那个女娃成为你的贴心人。可如今看来，你好像很有些不同的看法。给朕说说。”<br/><br/> 皇帝回身看着儿子。<br/><br/> 阿梁抬着头。<br/><br/> 认真的道：<br/><br/> “阿耶，我要娶她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