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侯爷接过碗去,站在后面的四顺不由悄悄松了口气。
侯爷和程娘子二人一直打着机锋说话,他脑子都转得有些疼。
后来看侯爷因程娘子不接新契书有些不高兴,他就又是替她担心。
这个程娘子,怎地这样不知好歹,侯爷给你你就受着,这是天大的福分,怎地还又端上了?
后来听得这番话,又见侯爷接了茶碗,缓了神色,就又佩服上了:这个小娘子恁的会摆布人,可是不得了!
郑修接过茶碗,这才觉出不自在,只得轻轻咳了一声,放到嘴边沾了沾便放下。
他略作斟酌,便把属下报上来的蓟州程家事三言两语说给了程木槿听。
说罢,就再端起茶碗慢慢啜饮。
程木槿却是垂下眼帘。
她猜到程家定是在老家出了什么事,这才举家搬迁到京城,却是没想到竟是因着得罪了县太爷待不下去了。
怪不得,那样讲究排场的程大老爷,竟是落魄到连个随身的下人都用不上了,原来如此。
永宁侯讲的含蓄,她却是听得明白。
之所以得罪县太爷,皆是因为她那个妹妹——程云儿。因县太爷想纳程云儿为妾,程云儿不愿意,便被拿了一个错处,着落在程信身上,要拿他下狱查办。
多亏得程信从岳父母处得来大笔钱财田亩,全数变卖了银钱送过去不说,又求爷爷告奶奶找到一个得势的中间人做说和,这才免了牢狱之灾,得以保全性命。
性命虽无忧,可路也是走死了。无奈之下,程信只得举家搬离,来到京城,想要在这间唯一留下的院子里落脚过活。
哪知却又碰到了她。
相信程信程大老爷一定心里跟她一样,郁闷至极吧?
那样的一家子……
那样失去了钱财的一家子……
那样失去了钱财前程的程信……
程木槿当时此刻,也只得默默二字了。
殊不知,郑修此刻却是放下茶碗,温声又道:“一切皆可随你意,莫要有顾虑,只管说便是。”
修长食指轻扣粗瓷大碗,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亦如他的声音一样掷地有声:“本侯何惧之有?”
他是男子,小女子若是反悔,他只当她是一时没想清楚便是。
程木槿一怔,却是有些愕然了。
她没想到自己已是把话说得那样清楚明白了,永宁侯爷竟是还要帮着自己打发了那一家子。
这话的意思她明白。这就是说一切皆有他出面,即便是她想要真的留下新契书,把旧的连同底契一同毁去,再把那一家子弄走,他也照做不误,且,一切后续麻烦亦都由他来处置,他并不怕任何流言,亦无需她多操半分心思。
这……
天底下,哪里有一个人会平白对另一个人这样好的?
每日里买郝婆婆外祖母的烧饼是一件。
可算作是高位者的怜悯之心。
被拿去充门面对付史家是一件。
可算作是男子当作小女子胡闹,权且一笑。
城门野外星夜奔驰救命之恩是一件。
可算作是一个好心肠的权贵的大善之举。
自然,这个于程木槿是最重的,可说是没有郑侯爷,她能不能逃得性命今日坐于此也在两可之间。
亦自然,她要送一个大大的回报给他。
相比于这样物事,就连那能赚得金山银山的新绣技绣法又能算得了什么?
若是得了这样好东西,永宁侯府是要受大益处的。不单是财富银钱,更重要的是政治利益。
有了这样物事,永宁侯府的地位将会更加稳固。
这对于一个处于朝廷中枢的家族来说,才是最最要紧的。
拿出这样东西,程木槿自觉她受的所有恩惠都会偿清了。
到那时,他得他的好处钱财,她得她的平稳安生,岂不是两全其美?
可谁知,怎地永宁侯爷想的似是和她不同?
他这样是要做什么?
木槿慢慢坐回座中,微微垂下头去。
徒留下一段雪白颈项,腻若鹅脂。
郑修心里亦是蓦然一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于是便也轻轻转过眼去,径自望着窗外,亦是不语。
一时间,小小的菌汤铺子里静的落针可闻。
四顺心里隐隐抓到一点儿意思,可还是不清不楚,便也左右转着眼睛寻思。
半晌后,程木槿这才抬起头来,轻声道:“君瓷如玉置高阁,莫与破瓦论短长。侯爷且将新契书毁去吧。”
郑修闻言亦回首,长长的眉梢微微挑起,狭长的凤眼越发深邃。
些许小事而已,无伤大雅,她却为他考虑如此周全!
虽是有些杞人忧天,但却无端令他心悦。
默然片刻,他便微微颔首:“本侯知道了。”
程木槿便站起身来,双手叠于身前,郑重福了一礼:“多谢侯爷成全,此事给侯爷带来诸多不便,民女深感歉意,万望侯爷多多海涵,民女日后定当报答。”
郑修眉眼不动,修长的手端起面前茶碗。
程木槿便拿起放在桌上的竹笠重新戴好,又微微福一礼,这才转身轻轻悄悄地出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