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朱祁钰第二次提到这块石碑。
之前在盐铁会议之前的座谈会,朱祁钰就说到了这块石碑,谈到宋朝灭亡,胡元入主中原之事,将其和罗马的灭亡并列。
宋亡之后,元朝的将领立了石刻,上面写着灭宋的崖山海战。
陈沙白,也就是陈献章,主张贵知疑。
最近陈献章和两广总督军务、巡按御史徐瑁吵了起来。
之前朱祁钰和胡濙聊到知行合一的时候,胡濙就推举了陈献章,和陛下讨论心学和理学。
朱祁钰没有接见陈献章。
王翱,吏部左侍郎,吏部主管,王直最近一直在培养着这位吏部左侍郎,将许多部政事物,交给了王翱。
比如最近反腐抓贪的练纲去四川查处戥头案,就是王翱一直在处理。
王翱在回京之前,短暂就任过一段时间的两广总督,也就是广东、广西的总督军务,王翱回京之后,两广都御史和总督军务,交给了一个叫徐瑁的人。
徐瑁到崖山纪念陆秀夫和十数万赴难百姓,就发现了这块石壁上的时刻,请旨将其涂抹,或者干脆毁掉。
而陈献章则言辞激烈的请求不许。
于谦稍微想了想说道:“无所谓,陛下想拆就拆,想改就改。”
“都过去了。”
“当年捕鱼儿海之战,大将军蓝玉将胡元的世系彻底打落了皇位,之后大明更是在擒狐山上,刻下了翰海为镡,天山为锷。”
“所以,这段恩怨过去了,因为大明对等报复了。”
于谦说的是大明朝从洪武年间一直到永乐二十二年,历经十余次北伐的一些成果。
胡濙满是回忆的说道:“当年太宗文皇帝在擒狐山上刻字,就是故意的,因为这事,当时不少人都说,大明皇帝小家子气,暴发户,这都过去百余年了,还惦记着,非要立块碑,才肯罢休。”
“不过也是这块碑,算是把大明和鞑靼部的恩怨解了。”
朱祁钰一愣,奇怪的问道:“不是这不是激化了两族矛盾吗?为何立了碑,反而化解了仇怨?”
这不是在激怒草原人吗?怎么就成了和解呢?
胡濙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这仇怨二字,始终都讲究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若是扯我一巴掌,我必然回敬他一嘴巴。”
“这是报仇。”
“否则就是如鲠在喉。”
“哪有什么仇恨会被谅解?情绪是需要发泄的,如果未能发泄出来,始终憋着一股气,根本不可能化解。”
“立了那块永清沙漠的碑文之后,才开始册封瓦剌、鞑靼、兀良哈部诸王,否则,即便是以文皇帝武功赫赫,册封鞑靼王,那反对的声浪也很大。”
仇恨不是被谅解的,是用来被铭记的,这种情绪如果得不到宣泄,日子久了,越积越深。
朱祁钰想到了自己御书房那块灵位,他每到中秋节的时候,都会祭奠亡魂,他那段时间,很少会回泰安宫,就住在讲武堂。
朱祁钰知道那是自己的心病,瓦剌不灭,他这个心病是不可能过得去的。
仇恨需要宣泄之后,才能抚平。
胡濙果然是礼部尚书。
于谦说,陛下想拆想改都无所谓,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大明都打回来了。
朱祁钰了然,点头说道:“那就拆了吧,眼不见心不烦。”
胡濙有些奇怪的问道:“臣只知道徐瑁和陈献章对这块石刻,起了争执,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朱祁钰将两本奏疏拿了出来,摇头说道:“一些无聊的事,徐瑁说刻字,写宋丞相陆秀夫殉国于此。陈献章赴难沉海十数万,独陆秀夫乎?”
“他们争论的其实还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事。”
胡濙看了片刻说道:“无聊至极的争论,石刻的问题,反而被放到了后面。”
“他们怎么老这样,具体的问题不解决,抛开石刻到底怎么办不谈,跑去聊这种无聊的话题。”
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胡尚书以为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呢?”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胡濙话锋一转说道:“陛下,若是君士坦丁十一世有于少保,能不能守得住呢?”
转移话题,将球踢回陛下手里,对于胡濙而言,简直是张口就来的本能了。
遇到不好回答的问题,就反问一句,陛下心里的答案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什么。
“不知道啊。我们来推演一把吧!”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兴安,去把武清侯给朕喊来,于少保执君堡,朕执奥斯曼,来一场假设有于少保在的君堡之战。”
成敬和李永昌将兵推棋盘拿来过来,这是最近制作的兵推棋盘,奥斯曼有几斤几两,通过王复的奏疏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兴安还是裁判,而朱祁钰和武清侯联手,对付假设有于谦的君士坦丁堡。
朱祁钰手中有一张奇策牌:【旱地行舟】,可以将舰队直接送到金角湾之内。
于谦看着自己手中寥寥无几的旗子,再看着皇帝和武清侯手中厚厚一摞的旗,摇头说道:“陛下啊,这不是欺负人吗?陛下手中二十万大军,臣就这八千人,这就是平推也推掉了。”
“玩一玩。”朱祁钰笑着说道。
兴安袖子一展,开始了开场介绍:“士气低落,君堡之内因为威尼斯人的摇唇鼓舌,君堡百姓逃难。”
“士气低落,奥斯曼人因为面对三十一次守城成功,只有一次卑鄙的背叛才被攻破的城池,不知天命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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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气低落是个负面状态,军队很容易被击溃。
于谦眼前一亮,开始了对弈。
“臣能吊死威尼斯总督吗?他们在城里,臣不可能赢啊。”于谦看着君堡的威尼斯租界之内的威尼斯总督说道。
抢了威尼斯总督,有钱,有粮,还斩断了后路,置之死地而后生。
吊死威尼斯总督百利而无一害。
这就是于谦和君士坦丁十一世的不同之处。
君士坦丁心太软。
他总是小心的平衡着各方的关系,开战之前,准备发大财的威尼斯总督,就该第一时间被吊死。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可以,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安敢守危城?”
在简单的开场之后,【君堡之战】再次打响。
胡濙第一次看到兵推棋盘,兴趣盎然,观棋不语真君子,他一直没说话,就静静的看着。
朱祁钰选择了和法拉赫一样的手法,将帕夏和奥尔罕斩首示众。
君堡存在提振士气的手段,奥斯曼同样也有这样提振士气的事件可以触发。
进行到第三十个回合的时候,胡濙已经看出来陛下兵败的趋势,当然胡濙以为自己的不懂军务,是自己看错了。
等到第五十个回合,就连胡濙都知道,陛下手执的奥斯曼人,要输了。
石亨能征善战,带着近卫军团多次突防,结果都被于谦以优势地形化解。
等到第七十二个回合,君堡大胜。
朱祁钰被打出了【苏丹被俘】的结局。
即便是石亨发动了他的武将技:疲兵再战,但是依旧被击溃了。
于谦发动了自己的武将技,料敌于先。
于谦这是个被动技能,就如同开了天眼一样,驱散了所有战争迷雾一般,把朱祁钰和石亨拿着的奥斯曼联军,打的节节败退。
最后被于谦派遣了朱斯蒂,孤军深入,生擒大撵之上的法拉赫。
“侥幸,侥幸而已。”于谦收手,看了兴安一眼,兴安这把居然没有海啸、天雷、地火,这是能赢的关键原因。
“臣死罪。”石亨擦了额头的冷汗,这怎么就打输了呢?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把宁阳侯陈懋喊来助拳。”
陈懋就在讲武堂,他溜达到了聚贤阁之后,了解了棋局之后,就开始了三人联手。
这一次于谦虽然几次岌岌可危,可是依旧拖到了一百多个回合,双方士气都降低到了哗营的边缘。
三人联手对付有于少保的君士坦丁堡,结局依旧是【和谈罢兵】。
和谈,也是奥斯曼输了。
“陛下,臣还有一手火山爆发。”兴安忍不住的说道。
今天的兵推棋盘有这验证的想法,兴安没吹黑哨,不过他有准备。
朱祁钰摇头,否定了兴安的想法。
第三把开始,朱祁钰、陈懋、石亨,终于攻破了君堡,俘虏了君士坦丁十一世。
很明显,于谦放水了,总不能,让陛下一场不胜吧……
两胜一负,于谦回到了御书房内。
于谦大获全胜,并没有志得意满反而说道:“陛下,战场局势错综复杂,绝非这棋盘能表现出来的,我们不知道城破之时,城中到底是何等情形。”
“但是目前可知的是,紫袍的君士坦丁,是最后一个人孤独的冲阵,可见君士坦丁要面对的局面,比兵推棋盘更加复杂。”
“臣可以在城中调集还有十多万的百姓修缮城防,可是君士坦丁却不能。”
朱祁钰摆手说道:“昔日之京师,与今日之君堡相比,情况之恶劣,不差多少。”
“当时议论南迁者,止徐有贞一人乎?就连俞士悦都把家人送走了。”
京师保卫战,要面对的局面,不比君士坦丁堡的局面好到哪里去。
于谦认真的说道:“但是徐有贞、俞士悦之流,虽然送走了家人,可是他们自己留下了,徐有贞多次出城,去各地巡按,坚壁清野,他是有机会跑的。”
“俞士悦驻防城门,也是有机会跑的。”
“他们没有选择逃跑,城破之后,谁能说清楚面对的是何等局面?”
“然而,君堡的圣宫之内,堂堂元老院,却无一元老为君士坦丁分忧解难。”
于谦是坚定的主战派,曾经和徐有贞为是否南迁撕破了脸面,甚至说出了徐有贞再议南迁必杀之的话来。
但现在,于谦依旧在为徐有贞说话。
于谦是个浑然如玉的谦谦君子,可惜这样的君子,往往更容易被奸人所害。
真正的君子,就是这么好欺负。
“若非如此,徐有贞现在哪里还有治水的差事?早就人头落地了。物尽其用嘛。”朱祁钰平静的说道。
大明皇帝对徐有贞的厌恶,就写在脸上。
按照徐有贞的功绩,再怎么着,在陛下这里,徐有贞都应当算作是个人,应该用人尽其才这个词,但是陛下用的是物尽其用。
陛下心里的疙瘩究竟哪里来的?
若说是当初的南迁之议,那俞士悦呢?
陛下战后不是选择了让俞士悦留任刑部尚书?而且俞士悦做的一直很不错。
若说忠于稽戾王之事,那袁彬呢?
对于袁彬,陛下从不吝啬功赏牌,委以重任,对其奏疏总是亲笔回书,即便是眼下袁彬去了倭国,陛下心心念念,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他们的安危。
谁都能看出陛下对袁彬、杨翰等忠勇之士,爱护有加。
毕竟稽戾王已经死了,是在太庙杀的。
若说陛下讨厌文人的骄作,那陈循呢?
当初的那位内阁首辅,陛下还不是容下了他?整日里啰啰嗦嗦,还讲不清楚仁恕的道理,每次讲筵,都跟念经一样。
若非到了后来,陈循自己儒袍上殿,被罢了官,陈循这《寰宇通志》还会一直修下去。
可是陛下始终不肯原谅徐有贞,无论徐有贞做些什么,陛下甚至要用十万银币,买徐有贞的景泰安民渠的奇功牌。
于谦想不明白这个事,不过他也没问,徐有贞去治水蛮好的,参与到朝堂的风波之中,只会尸骨无存。
这场兵推棋盘终于结束,朱祁钰这是忙里偷闲,开始了景泰六年的政务。
练纲到了四川境内,几次遇险,马车翻了三次之后,练纲学会了骑马。被下毒了一次,被明火执仗暗杀了两次,被山匪强劫了三次,九死一生。
无论之前练纲什么模样,现实逼迫着练纲对戥头案穷追猛打。
南衙的畸零女户大案依旧在稽查,大明京军坐镇,一切进展顺利。
春节、天明节期间,大明并无大事发生,但是南衙的寒潮居然成为了常态,西湖结冰成了杭州人每年都能看到的冬景。
广州府在去年十一月份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雪,积雪三日才化,让人唏嘘不已。
自1400年以来的小冰川气候,终于展现了它的威能。
贵州的襄王又生了一次病,不过是普通的风寒,贵阳天气忽然转冷,没什么准备的襄王连打了几个喷嚏,病了几日才好。
“钦天监的新大统历赶紧修好,天气反复无常,若是连日历都不准,百姓如何根据节气播种收割?”朱祁钰对着兴安嘱咐道。
这修历,已经说了两年有余,却始终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朱祁钰要催一催钦天监,最近钦天监设置了十大历局,人手不缺,先把这最重要的日历算好。
“陛下,这事已经在催了,这几日天气多变,陛下在催,六部的明公们也在催了。”兴安赶忙说道。
朱祁钰停下了笔,好奇的问道:“就没人说是因为朕无德失道方招致如此天灾?”
兴安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有…”
虽然兴安不想说,但是天人感应这种事,在大明还是非常流行的,陛下杀兄篡位,招致天怒人怨的流言,并不罕见。
最近的天气反复无常,这种传闻自然会有。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不要管它,做好自己的事就是,朕倒要看看,哪个臣工会上书这么说。”
兴安无奈,陛下这是打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