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营校场。
裴越心中思索着皇宫中那个男人的手段。
开平帝显然知道他一定会来南营招人,这倒也不算什么,毕竟他和谷梁的关系是摆在明面上的亲近,整个京都几乎无人不知。这件事有趣的地方在于皇帝对李柄中的态度,分明存着打压与警告之意,难怪李柄中压根不敢在裴越面前发飙。
虽然李子均勾连西吴刀客埋伏裴越的举动确实很蠢,但仅仅是这样似乎不能构成开平帝接连压制李柄中的原因。
联想到两次朝会上的见闻,一个念头逐渐在裴越心中形成。
皇帝这是对王平章不满?所以才要这样对待他一手提携起来的李柄中?
裴越想不明白,王平章不是皇帝最得力的臂助么?当初若没有此人的支持,他刘铮未必能登上皇位。若是要卸磨杀驴的话,十多年的时间足够他削弱王平章的权柄,没有必要将他提拔成大梁军方第一人。
或许这几年发生一些事情,所以皇帝改变了想法。
裴越想得有些入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校场上站着的数百锐卒。
魏霄轻咳一声说道:“裴兄弟,南营从各卫中一共选出四百五十人,其中应该有很多你熟悉的面孔。”
裴越闻言抬头望去,很快便浮现惊讶的神色。
开平三年秋天,他为了替绿柳庄那些惨死的庄户报仇,主动向谷梁献策剿贼,然后便与南营选出来的两千精锐共同训练二十多天。进入横断山中这些人大多活了下来,与西营那些遭遇陈希之伏击的将士相比要幸运很多。
尤其是二十位武道不错的将士,跟随裴越追击陈希之,最终也分到很不错的功劳和赏赐。
此时此刻,那二十人便站在队列的前头,目光中隐隐带着激动地望向裴越。
“魏大哥,这是否有些不合适?”裴越面露感动,同时亦难掩犹豫。
他清楚地记得,这二十人包括他们身后的部分将士,在被挑进来之前就已经是哨官,剿贼立功之后更有数人被升为游击,便是他如今的官职。
虽然这些人对裴越的印象极好,但总不能让他们舍下官职跟着自己当一个大头兵吧?
魏霄满含深意地摇摇头,转身对着校场上数百锐卒吼道:“今日当着裴兄弟的面,你们自己告诉他,是不是我逼迫你们来此?”
“不是!”
“那你们是否愿意追随裴兄弟,与他一同出生入死?”
“愿意!”
“咱们南营的兵都是好样的,不过我要提醒你们一句,从今往后裴越就是你们的将主,若有贪生怕死、违抗将令、三心二意者,该如何?”
“杀!杀!杀!”
声震云霄,久久不绝。
裴越愣住。
这些人的目光是如此坚定质朴,足以抹杀他心中所有的犹豫不决。
魏霄靠近他低声说道:“大帅在离京前便已经着手准备,这些人是他亲自选出来的,可谓是精锐中的精锐。他知道你有从军的打算,但是在定国府根本没可能打造自己的班底。你身边的那些亲兵忠心自然没有问题,或许也有天赋上佳者,可终究是半路出家缺了底蕴。这些人皆是我南营的百战老兵,只要你运用得当,必然能成为世间最锋利的矛。”
裴越震惊不已,这一刻眼眶微微发红。
魏霄拍拍他的肩膀道:“去年你与他们并肩战斗,这已经打下坚实的基础,又有大帅的亲自嘱咐,再加上我这一年来的暗中影响,他们不会不服你,剩下的路便要靠你自己走。”
裴越何尝不知道这是一份厚礼,他心神激荡地说道:“伯伯待我恩重如山,只是他怎会知道今日之事?”
魏霄笑道:“大帅临走时将这些人交到我手中,让我在合适的时候交给你,我想如今便是最恰当的时机。”
裴越看着他略带几分轻佻的笑脸,想起当初陈观镇军议时,他与西营的庞彬谈晟等人吵得不可开交。那时还以为这个骑兵指挥使是个狂妄浅薄之人,如今裴越才明白自己的想法多么可笑。以谷梁在军务上的严谨与重视,怎会选择一个只知嚣张跋扈的人担任骑兵主将?
今日更能证明,魏霄在谷梁心中的地位绝不仅仅是一个骑兵指挥使。
他平静下来,对魏霄躬身一礼道:“多谢魏大人。”
魏霄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轻轻一笑道:“裴越,在外面要小心谨慎,别轻易落入他人的算计。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险与危机,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命,总能等来报仇的那一天。”
“谨受教。”
“你带他们走罢,老哥哥还得替大帅守着这里,便不送了。”
“是。”
裴越俯身相送,直到魏霄的身影从远处消失。他缓缓直起身来,望着校场上身姿挺拔如松的数百锐卒,缓缓举起右臂,高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出营!”
“是!”
当夜,裴越回到中山子府,看着叶七提上来的两大箱名帖,不禁微微皱眉。
虽然开平帝让他挑选五百人,但是有南营的四百五十人便已足够,似乎没有必要再招这些勋贵子弟,免得影响军中风气。
叶七对此无可无不可,不会轻易发表意见。
反倒是这几天暂时住在府中的席先生温言劝道:“越哥儿,还是从中选一些人罢。”
裴越不解地望过去。
席先生微笑道:“你觉得那些真正的纨绔子弟愿意来你手下当个大头兵?”
裴越恍然大悟,挠头道:“是我想左了。”
席先生道:“这些愿意投名帖的府邸大多没落,否则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来找你这个小小游击。虽然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权力,但你如果能够将这些人聚在自己身边,不失为一股助力。”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
裴越将那些名帖放在桌上,一份一份翻看,当他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时,不禁哑然失笑道:“西宁伯崔护?他竟然舍得把儿子送过来?”
崔护便是去年那次大朝会上,帮裴戎递呈弹劾奏章的黑壮大汉。他的儿子名叫崔猛,与裴越渊源也很深,是那次李子均来绿柳庄找麻烦时,被裴越用匕首插在小臂上的倒霉蛋。
屋内众人不解地望着他。
裴越又发现几个略显诡异的名字,摇摇头从这些名帖中拿出五十份,然后伸了个懒腰说道:“大功告成!”
他有些食髓知味地看向叶七,如果不是席先生在场,此刻肯定会冲上去一个熊抱。
如今也只能想想。
叶七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然后转身便走。
数日后的京都南郊十里亭,这个裴越曾经送别谷范的地方,他骑着当初裴城送的那匹神骏,朝远处送别的人群挥挥手,而后带着数百锐卒毅然南下。
是日,开平四年十一月初三。
历书有言,寒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