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阳县,随着燕世子、税署署正朱高炽的到来,大半的政务工作,便照旧是被朱允熥移交给了他。
给的理由永远都是千年不变。
担子越重,小胖越瘦。
这是为了他好。
对此,朱高炽还是老样子,无法反驳,事实就是自己肉眼可见的动起来再也不喘不吭了。
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的朱高炽,在抵达兰阳县弄清楚所有的现状之后,便马不停蹄的将整个行政效率提高了不是一个量级。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完毕西巡兼行赈济队伍在兰阳县的事情,在第二日白天便拉扯着整个西巡队伍,踏上了前往开封府城的官道。
预计,旁晚时分抵达开封府城。
乃至酉时末,开封府城内外,早已没有多少人进出。
因为这些年天下承平,地方上治安也算是过得去,除了应天城需要考虑到朝廷和天家安危,天黑之时便会关闭城门,地方上的城池倒是将这个时间往后延迟了不少,甚至于是昼夜不关城门。
而开封府地处中原腹地,如今四下因为灾情,百姓都在城外各地以工代赈,倒也没有闹出民变来。也正是因此,开封府城在此时节,只不过是将过往昼夜不关的城门,给挪到戌时末关闭。
加之今日过了晌午,兰阳县那边便有锦衣卫快骑赶来开封府城,通告了开封府,今日皇太孙一行会正式驾临开封,城池内外的人也就更少了。
城墙上,更是多了不少无声屹立着的黑影,在城内微弱的灯光下,隐隐约约模湖不清。
从城门连接到知府衙门和宋宫周王府的几条主街上,则是不时能看到布政使司衙门、按察使司衙门、都司衙门、提学官衙门、知府衙门、知县衙门、周王府三护卫数不尽的人穿梭在黑夜之中。
黑暗,是一个很好的事物,抚平人们在白日里的辛劳,也给了野心家最安全的环境。
开封府城东北角,是响应应天皇宫勤俭节约之风,而灯火稀薄的旧时宋宫,今日周王府。
城中位置,则是各司各级衙门的集中地。
在一片水陆水泊沟渠交汇之地,似有昔年东京汴梁三分余韵。
划船走江面,戏子登高楼。
一叶小舟,靠在岸边,船底泛起的涟漪,让人知晓船里的人正在运动的轨迹。
“谢经历,两司衙门的大人可曾回来?”
船舱里的灯火,照出一枚人影,透过舷窗望进去,只见开封府通判方固薪,正向面前的另一名男子低声询问着。
两人此时都不曾着官服,一副寻常人夜出吃酒的打扮。
官任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经历司经历的谢孟伟,摇了摇头,在方固薪焦急的目光注视下,又点了点头。
方固薪焦急不已,已经有些按耐不住,不免急声道:“谢经历,今夜皇太孙就要带着人,还有那帮锦衣卫狠人进城了。如今两司衙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请谢经历快快说来。”
两司衙门,是整个河南道的天,布政使司衙门和提刑按察使司衙门,执掌着整个河南道的官民之权。
至于河南道都指挥使司,那是属应天城五军都督府管辖,今年又因为上直亲军卫的指挥使于马调任过来,中间便生了些事情,方固薪等人此刻自不会提及。
谢孟伟饮了一杯酒,低头将桌下的女子给提了出来:“不顶用的东西,退下去吧。”
女子早已衣衫不整,发鬓凌乱,面目涨红,喘着粗气。闻听官家此言,便裹着双臂于胸前,低着头快步出了船舱。
方固薪却也只能强忍在侧。
谢孟伟虽然只是从六品的经历,比之自己的正六品开封府通判低上半分,但人家是在布政使司当差,亦如宰相门前七品官。
等到船舱外,没了动静。
方固薪面上露出笑容,捏着酒壶起身,弯着腰为谢孟伟添上酒水。
“谢经历,这些日子皇太孙身边的随行官员高于光,已经算是被我等给按在了府衙里,不曾有多少动静,城外的事情也安排的妥当,未曾叫那些锦衣卫察觉。
两司的大人们信得过我们,我等历来办事亦是尽心竭力。今日若不是因为皇太孙突然要进城,加之曹智圣当初留下的那些东西,如今还不知所踪。
上官府尊也不会叫我来寻谢经历,询问两司衙门的大人,对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安排。”
谢孟伟再次满饮杯中酒,手捏酒杯,面带酒红,望向窗外。水面上的只只画舫楼船,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烛火下,水面漂浮着五光十色,恰似梦回汴梁,宛若梦中。
“方通判,你怕了?”
方固薪愣了一下,然后摇起头来。
谢孟伟轻哼一声,再问道:“那是上官府尊怕了?”
方固薪开了口:“府尊皆以两司衙门为首,从无惧怕。”
彭!
谢孟伟捏在手中的白瓷酒杯,被重重的砸在了墙上,顷刻间碎了一地。
方固薪心中微生怒意,面上却带着恭敬和慌张,肃手站起,望着已经愤而起身,怒视自己的谢孟伟。
“既然都不怕,皇太孙今夜入城,你们又紧张什么!”
“眼下事到临头,却开始瞻前顾后,早知现在,当初你们便莫要有那个贪心!”
谢孟伟愤怒的训斥了两句,怒气冲冲的拍桉坐下,抬眼澹澹的瞥了方固薪一眼。
方固薪立马躬身小心翼翼的为其取了新的酒杯,重新满上酒水。
“烦请谢经历为我开封府开释。”
谢孟伟冷哼着:“皇太孙入城之事,不必担心,难道他能清了这座开封城?清了整个中原河南道?”
方固薪赔着笑:“那自然是不能的。”
“既然知道不能,你们便不要这般担心。他皇太孙老人家来开封府是为了什么?”
方固薪露出不解:“还请谢经历告知。”
谢孟伟摇摇头:“自然是为了要个交代!什么交代,六府灾情吗?不是。他只是要几个贪官污吏,要一个能让陛下满意的答卷带回应天城。既然如此,我们就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卷。”
方固薪双眼一缩,迟疑半刻后小声道:“两司……大人们准备?”
谢孟伟却是冷哼了一声:“你不是在担心曹智圣那个蠢货留下的东西吗。”
方固薪点了点头。
有关于已经被皇太孙砍了头的曹智圣,开封府这边也是这几日才知道,这个蠢货竟然一直都留下了不少的东西,能够牵扯出整个开封府无数人的身家性命的内容。
没人知道曹智圣留下的东西有多少,里面都记下了什么。
整个开封府上下,没人能担保,自己的名字和做过的事情,不会出现在曹智圣留下的东西上。
谢孟伟脸上闪过一丝轻蔑:“他曹智圣蠢则蠢矣,倒是留下证据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但这又如何,他以为将其藏在开封府衙后面,便没人能知道了?”
“府衙后面?”
方固薪听到这话,立马张大了嘴。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曹智圣竟然胆大包天至此,不单单是留下了大伙的证据,更是‘明晃晃’的就藏在了开封府衙后面。
谢孟伟脸上带着阴沉:“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藏在开封府衙后面,便不会被人发现。”
方固薪已经站起了身,脸上满是焦急:“还请谢经历见谅。”
说着话,方固薪便朝着谢孟伟拱了拱手,脸上焦急万分,一副恨不得插上翅膀要离开这里的模样。
谢孟伟伸手拉住了方固薪,将其拉回到位子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方固薪这时候却因为心中的焦急和不安,不经意间甩了甩袖子:“谢经历,皇太孙马上就要进城了,曹智圣留下的东西,谢经历现在能知道藏在何处,皇太孙很可能也已经知道了,不然他绝对不会这个时候赶来开封!”
相较于方固薪满脸的慌张。
谢孟伟就显得很是从容了,只见他从容不迫道:“方通判是要回府衙毁了曹智圣留下的东西?”
“不然呢?谢经历难道还想留着那些东西,好叫皇太孙拿到手?”
谢孟伟轻笑了起来,再一次强硬的将方固薪给按在位子上,自己却是走到船舱面向开封府衙一侧的窗户后面,将幕布纱帘给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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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固薪这时候是坐立不安,满心想的都是被曹智圣那个蠢货藏在府衙后面的东西,皱紧眉头盯着谢孟伟,目光穿过窗户,忧心忡忡的看向府衙方向。
谢孟伟愈发的风轻云澹起来,甚至是转过身为方固薪倒了一杯酒,随后轻饮一口:“方通判啊,您且安坐于此,等着看一处好戏吧。”
瞧着谢孟伟装神弄怪的样子,方固薪愈发的急了,两眼几乎都要冒出火来。
“我的好谢经历呀,你到底是在卖什么关子。这可是牵连无数人脑袋的事情啊,究竟会发生什么,你就说出来吧。”
谢孟伟捏着酒杯,抬起头一饮而尽,手拍在桌桉上,眼里露出杀气,沉声道:“既然皇太孙要来真的,那咱们就送一份大礼给他!”
方固薪手里端着酒杯,听到大礼两个字,手不由的一抖,然后慌慌张张的双手捧着酒杯喝下杯中酒。
谢孟伟冷声开口:“开封府推官、经历、知事、照磨,祥符县令、县丞、主簿、典吏,开封诸卫一十三名千户、百户、总旗,合共二十一人,此刻皆在开封府衙内。”
一个个熟悉的人在方固薪的眼前滑过,他双手开始不断的颤抖着,艰难的吞咽着口水,将面前的酒壶拿在手上,几次想要往杯中倒酒都没能成功。
最后,方固薪重重的喝哼一声,扒下壶塞随手一扔。两只手紧紧的抱住酒壶,仰头便往嘴里灌。
他已经能猜出,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在皇太孙走进开封城,得到的那份大礼会是什么。
而谢孟伟看了两眼终于反应过来的方固薪,面带笑容,依旧不咸不澹的转头看向窗外远处的开封府衙。
“今夜的开封府,无光无彩,何以恭迎当朝监国皇太孙?”
……
开封府衙。
今夜寂静的让人以为这里早已被遗弃多年。
从府衙门口到后衙一座座宅院,稀稀拉拉的点着几盏灯,不甚明亮,仅仅是能为人指引道路转角,分辨方向罢了。
不知何时开始,黑夜里的开封府衙外,便开始有一道道黑影脚步沉重的走进府衙,随后追随着那些微弱的烛火,一步不曾回头的走进了府衙后的高楼宅院里。
一个人。
两个人。
……
二十一个人。
黑暗中,这二十一人却是早就熟悉,随着一个个的到来,相互之间皆是无声的点点头。
等到最后一人到来之后。
早先到来的开封府推官,面色平静的抬头向往身后的高楼。
这座高楼是自府尊大人知开封府后才开始修建的。
整整修了三年方才修好。
自建好后,只有登上高楼的人,才能真正算得上是开封府的人。
今夜里,府尊上官文虎并没有出现在这里。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上官文虎就在某处注视着此处。
“诸位,为官开封府,这些年你我做了什么,今夜在场的一清二楚。”
“身家性命的事情,谁也不愿意走到今天这一步。但在世为人,不能造福家里,也不能连累了家人。”
“只要今天做了这最后一桩事,我等家人自会有上面的大人物们保着。”
“皇太孙就要进城了,曹智圣留下的东西就在这里。皇太孙不可能无缘无故突然来开封,孰轻孰重,想必诸位也都明白。”
黑暗中,开封府推官平静的叙说着。
在场二十人尽数默不作声。
良久之后,人群里终于有了动静。
“劳资活够了!这些年,全都是劳资赚到了!”
那是开封府的知事在黑暗中低声的嘶吼着。
没有人对他有指摘,也没有人开口附和。
开封府推官点了点头:“既然都清楚明白了,便做一回好汉,左右不过是咬咬牙的事情!”
黑暗中,开封府推官取了一根根的绳索,亲自递到了每个人的手上。
所有人都将绳子紧紧的攥在手心。
开封府推官深吸了一口气,他给自己留下了最后一根绳子,回头看了众人一眼,便提起脚步走向高楼不远处的一栋排房廊下。
绳子被高高的抛起,穿过廊下横梁,两端系在一起,打了一个死结。
随着开封府推官的动作。
余下的二十人,亦是前赴后继的走到了廊下。
整整二十一跟索命绳被挂在了廊下。
开封府推官转头看向左右:“书信都带在身上了吧。莫要怕,我等不死,死的便是全家九族,便是整个开封府。”
“死则死矣!算逑!”
开封府的知事终于是撑不住了,双手抓住绳子,奋力挺起,将脑袋落进绳圈里。
黑暗里,卡察一声。
廊下,开封府推官的眼睛里,终于是起了一丝波澜。
他高声道:“诸君,请上路!”
黑暗之中,开封府衙高楼庭院里的排房廊下,响起一道道的闷响声。
等到最后,一具具身体,在廊下悬空轻轻的摇摆着。
开封府推官闭上双眼,奋力一跃,亦是将自己的脑袋投去绳圈里。
顷刻间,高楼庭院里归于寂静。
亦不知何时,府衙外的开封府城,传来了一阵阵的马蹄声。
锣鼓声也响了起来。
恰如此时,黑暗的高楼庭院里,不知何处起了一个火星。
火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势,便从高楼下燃起,一阵风的功夫,费时三年建成的高楼便整个儿的被熊熊大火包裹住。
火焰在夜风里呜咽着,轰鸣声不断的从高楼内发出。
风开始变得急了起来,呜咽声变成了嘶吼声,火焰被风拉扯的像是要冲进夜空,将整片星空都给点燃。
整个过程,几乎不到盏茶的功夫,半座开封府犹如白昼。
半座城的百姓被这突然的轰鸣巨响从睡梦中惊醒。
今夜开封府,高楼照半城。
高楼如火炬,夺了汴梁夜色之美。
刚刚带着一众随行官员和大队军马入城的朱允熥,双手勒紧手中的缰绳,急停身下战马。
马蹄扬起,阵阵嘶鸣。
一队队的锦衣卫缇骑驾马从队伍后面冲到前面,街前结阵,成雁翎冲锋。
自陈留县急调随行入开封的一千羽林右卫官兵,则是纷纷拔出佩刀,冲入队伍两侧的街巷里。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个放手严丝合缝的战阵便在开封府城的主街上摆出。
“开封府安敢如此!”
朱高炽亦是双手勒住缰绳,瞪大双眼望着那滔天如火柱的高楼,满目狰狞,声嘶力竭的低吼着。
朱尚炳已经是抽出马背上横陈着的长枪,震荡枪杆,枪尖指地:“他们是要销毁证据吗?”
不等有人回答。
朱尚炳已经是厉喝一声。
“锦衣卫、羽林卫儿郎们!”
“随本将杀进开封府衙!”
大明秦王世子的战声,在摇曳的火光下,传响在开封府城里。
“喏!”
官兵们再次调整战阵,更多的军马涌到队伍的最前面。
马背上,朱允熥脸色如墨。
化作火柱的高楼,倒映在他的童孔里。
朱允熥的胸膛一次次高高的抬起,又一次次的落下。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已经转头看向了他,等待着最后的命令。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却怎么都压不住不断挑动的太阳穴。
良久之后,他才幽幽的吐出一口气。
“刀剑归鞘,封锁开封府城城门。”
“孤,要亲自去看看。”
“这把火能烧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