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石头屋子内。忐
农夫伸头看着那位佛爷走出了自家的篱笆园,他从地上爬起来,和自己的妻子、儿子、儿媳围坐在污迹斑驳的矮桌周围,他的妻用手指夹起桌上油灯里的灯芯,掐灭了灯芯。
石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灯得省着点用嘞。”黑暗里,响起母亲微有些疲倦的声音。
她在方桌上摸索着,端起了那壶茶水,倒入糌粑碗里。
父亲捧起糌粑碗,开始将碗中的糌粑与茶水搅和后,捏成团状。
农妇捧起那被佛爷尝了一口的青稞饼,将之递给了自己身旁的儿媳:“卓玛,吃罢。这是佛爷吃过的饭食,能为咱们一家带来祝福。
你一定能给我家生下一个胖胖的孩子。”忐
卓玛轻声谢过农妇,拿起木盘上的青稞饼,小口小口地吃了几口,她转脸看向旁边喉结微动的丈夫,便将青稞饼分成两半,大的那一块递向了自己的丈夫。
“你吃,你吃。”
丈夫坚决推拒不受。
农夫把糌粑分成了四份,最大的那一份依旧留给卓玛。
稍大的那一份递给了儿子。
男青年接过父亲递来的糌粑,向自己的妻子示意了一下,笑着道:“我吃糌粑,我吃糌粑。”
一家人围在桌边,在黑暗里小口小口地、十分精细又贪婪地吃着他们的早餐。忐
“托佛爷的福——
咱们每天只有中午一顿饭可以吃。
今天倒是能吃早晚两顿饭了。”农妇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她忽然觉得喉咙里有点痒,便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接着道,“佛爷降福到咱们家。
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啦……
咳咳咳咳!
卓玛给我们家带来一个强壮的孙——咳咳!
以后咱们家——咳咳咳咳——可、可以多耕几块田,咱们也能偶尔一天吃两顿——咳咳咳……”忐
“阿娘,你怎么了?
你喝口水……”男青年连忙倒了一碗苦涩的茶水给母亲。
他才把茶水递给母亲,自己有身孕的妻子又咳嗽起来。
父亲也跟着咳嗽。
最后,他喉咙发紧,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石屋里,咳嗽声愈演愈烈。
一家人都未在此时言语什么。忐
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浓重的惶恐。
——在当下这个时代,一场偶然的风寒,足以夺去一个人的性命!
他们原本因佛爷光临寒舍,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们身在密藏偏僻地域,成为了在此间只占据极少数的‘自耕农’,因为近几年年辰还算不错,他们每年收获的粮食尚能维持温饱,一家人盖起了当下这简陋的石头屋子,儿子娶了周围一带最漂亮的女子,他们的未来本该无限美好,尤其是在今日,佛爷留在自家用了早饭——佛爷必将为自家带来福泽!
但是,他们一家四口人,却在当下俱染上了风寒!
这也是佛爷带来的福泽吗?
那位佛爷带来的究竟是福泽,还是灾厄?
同样的疑问萦绕在这一家人的脑海里,他们的咳嗽声再未停止过。忐
在此般剧烈的咳嗽声中,四个人俱感觉自己的胸膛生出一阵阵钝痛,母亲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肩膀猛烈地颤抖几下,一些温热的液体从口中迸出,溅在她的掌心里。
她将手掌摊开,微微凑近屋外照进来的光线。
微光下,
赫然映照出她掌心黑红的鲜血!
“血!”
农妇呆愣愣的,还未反应过来,儿子已经看到她掌心里的血迹,蓦然惊叫出声。
紧随儿子叫喊声而来的,仍旧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忐
农夫抻直了自己的脖颈,双手在自己喉咙上拼命抓扯着,拉动破风箱似的喘咳声从他嘴里一阵一阵地传出。
“哈——嗤——”
“哈——啊——咳咳咳咳!”
“咳!”
“哈——我不行——我不行了——”
农夫的脸庞涨得通红,他仰面倒在地上,双手仍在挠着自己的脖颈,脖颈的皮肤已经被他的指甲挠破,变得鲜血淋漓!
他的大脑渐变得空白,双腿无力地在地上蹬动着。忐
农妇一边咳嗽,一边掉着眼泪。
她已经没有扶起丈夫,给他顺顺气的力气。
悲哀、无力、惶恐的气息萦绕在这座简陋的石头房子里,每个人都尽力地咳嗽,尽力地呼吸着,直至顺畅地呼吸都变成他们的奢望——
晨光熹微。
灿烂若流淌的液态黄金的光芒照破了惨黯的黑云层。
那将天穹压得很低,快要与大地贴上去的黑云块块散去。
一匹白马从远处的泥泞小路奔腾而来。忐
白得发光的骏马被马上披挂着一身泥泞甲胄的高大男人拍了拍脖颈,那骏马放缓了速度,正停在围了破落石头屋子一圈的篱笆院外。
男人头戴皮胄,面甲里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一脚踹碎了那被精莲僧关得万分紧实的篱笆院门,拔步奔入石头屋中,看到了倒在地上,咳得满嘴鲜血,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四个人。
“龙咳。”
看着四人身上萦绕的细微诡韵,男人眼神静定。
其肩膀后长出一双漆黑手臂,那各生有十根指头的手臂探入阴影中,即从阴影中擎举出了一支巨大的漆黑棒骨。
男人握住那根八尺多长的棒骨,那飘转于四周的淡淡诡韵就尽数往他手中漆黑棒骨聚集而去。忐
倒在地上的四个人,呼吸声渐渐平顺。
咳嗽声渐渐消止。
他们浑身无力,倒在地上暂时难以爬起。
一身泥泞的男人转身走出了石头屋子,石头屋外的脚步声不时响起,一直都未消失。
恢复了些许力气的农妇从地上爬起来,男青年扶起了父亲、自己的妻子,四个人听着门外的动静,互相搀扶着,缓步走到门口。
看到靠着石头屋子侧方,低矮的棚屋里。
那一身泥泞甲胄的男人坐在自家的灶台边,那灶台上,架上了一口自家绝没有的大铁锅,铁锅极大,里面炖着肉、骨头,肉汤却是黑红色。忐
肉汤沸腾了。
一阵阵药香混合着肉香钻进一家人的鼻孔里,仅仅是那一阵阵的香气,就让他们原本还十分疼痛的胸膛,渐渐变得舒适起来。
披着甲胄的男人察觉到石屋里的一家人投向自己的目光。
他站起了身。
身上甲叶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这阵声响吓得那一家人立刻缩回了脑袋,缩在石头屋子里,不敢有任何动静。
房屋外,忐
传来那士兵的声音:“先喝汤,再吃肉。”
“会有人闻到肉香过来。”
“有人问你们要肉要汤,你们须分给他们。”
“喝了汤,肺腑上沾附的龙咳疫病即被洗净,吃了肉,自身损失的气血才能恢复。”
“走了。”
那声音响了一阵,就倏忽消寂下去。
房屋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忐
农夫听着那阵脚步声渐至微不可闻,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冲动——他探头看向门外,那满身泥泞的‘士兵’已经翻身骑上了篱笆院外那匹白得发光的马,马儿奋起四蹄,朝着朝阳升起的方向奔腾而去!
“我们如何称你?
我们如何谢你?!”
农夫的儿子忽然奔出了屋子,跑出了篱笆院,向马上的骑士奋力挥手,高声叫喊。
“如何称你?”
“如何谢你?!”
农夫一家人都跑出了屋子,朝渐行渐远的骑士呼喊。忐
可马上的士兵始终未曾回头。
始终未予回应。
农夫一家人跪倒在篱笆院外,朝着那渐升的熊熊大日不断磕头——他们看到那满身泥泞的士兵,骑着白马奔向东方,好似奔进了那太阳之中。
大日的光芒撕裂了乌云,在四周形成一圈白金色的日冕圆轮。
“圆!”
农夫的儿子指着大日外那圈圆轮,忽然喊道。
“元!”忐
其余人一齐叫喊。
他们返回自家的院子里,依照他们称为‘元’的神灵的旨意,先一人喝了一碗大锅中的肉汤,随后一人吃了一块肉。
一家人的力气好似都因这一碗肉、一碗汤而有了长足的增长,他们将大锅搬出篱笆院外,周围一带的自耕农们就汇集了过来。
……
精莲一路行来,直入‘逻些’,所过之处,龙咳瘟疫盛行。
许多地域的百姓畏惧于这位天竺僧侣的威能,因而塑造他的神像,供奉于寺庙、家中,祈求他能因自身的虔诚而免于令自身沾染龙咳瘟疫。
还有一部分地域的百姓,所患龙咳瘟疫无声无息地痊愈。忐
他们转而口口相传起一个名为‘元’的神灵。
元者,一切之初始,天地万物之本源。
被尊名为‘元’的神灵——那甲胄上遍是泥泞的苏午,一路驱马疾驰,与精莲所行路径有数次重合,每至精莲曾经行过的道路,他必然都能看到那些身患龙咳的病人。
精莲吞吃了四个兽龙笃本巫师,四个笃本巫师的‘祭本’尽归他所用。
他遍地撒播龙咳瘟疫,亦是为了增强祭本的威能。
同时以此法来迅速令密藏域生民怖畏于自身,到了一定时机,只要他改头换面,再以救苦拔罪之形象出现,从前其所犯过错,就能在百姓眼中尽数一笔勾销。
自身亦将因此成为众生眼中如圣人、佛陀一般的存在!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