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妮子!
来!
说得就是你,过来过来——”
赤龙真人看了看山阶牌楼下,一窝蜂聚在那里的被俘红头师公们,正与天威道坛牌坊山门下的看守弟子纠缠,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而朝车阵最前头的鼎灵招呼起来。
听到他的呼唤声,
显兴、显盛、显真、显真四个女冠都扭头朝赤龙真人、苏午这边看。
鼎灵后知后觉地扭过头,见赤龙真人朝自己连连招手,她一时犹疑着,不知对方是不是在唤自己?
“是叫鼎灵罢?
妮子,过来,过来!”
赤龙真人倒也未不耐烦,思索了一下,就叫出了最前头秀丽女冠的道名,令她到自己的板车这边来。
这下鼎灵终于确认大胡子道人是在召唤自己,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在北闾山众道的目光注视下,行过车阵,走到了车阵中间赤龙真人、苏午的板车边。
向赤龙真人首先稽首行礼:“见过北闾山掌教前辈。”
随后又匆匆抬头,看了旁边的苏午一眼,再次稽首行礼:“见过北闾山同辈师兄。”
“不必多礼。”
赤龙真人挠了挠下颌胡须,看了看板车一侧安安静静的女师公,又转头去看苏午。
苏午亦向鼎灵稽首回礼,迎着赤龙真人的目光,眼中流露困惑之色。
“鼎灵啊,是这样……”赤龙真人回过头来,同鼎灵说道,“先前某一直不知该如何安排你这般南闾山弟子,是以也未与你多交流。
天威道坛之情形,你在其中,自然比某更加了解。
应当明白——这般道门道坛,已然病入膏肓,非得好好收拾一通不可。
那么,
此事过后,闽地或许再无天威道坛这般所在了。
你是何去何从,你自己可有打算?”
赤龙真人面对这位文静的女师公时,少有地显出了几分和蔼与耐心来,他之所以待鼎灵如此,并非是因为鼎灵天赋异禀,而是因为这个女师公拜在天威道坛之中数年,竟然从未附同其他同门,做过一件恶事,留下哪怕一桩业报!
反而其符箓法体之中,功德纹韵充盈——正说明鼎灵做过颇多善事,才能引来功德纹韵加持己身!
对方身为女子,在当下闽地环境之中生存尚且不易,出身‘天威道坛’这般淤泥之中,自身未曾沾染任何污秽,更加是难上加难!
正因为此,赤龙真人、苏午都高看这位女师公一眼。
女师公听得赤龙真人问话,微微发愣,一时间没有说话。
见她神色茫然,赤龙真人眼神一动,跟着就道:“不如某来给你安排一个去处罢——你终究是法坛上受得符箓,奏告了上苍的闾山正脉弟子。
若你错投土教巫门之中,必然会为闾山正宗招来祸端。
可你未曾犯下罪业,反而有善果加身——某更不能蛮横无理,拆去你的符箓法体,收走你一身修为,既然如此,你不妨拜在某的门下,由某度你拜入北闾山门下。
你亦是‘鼎’字辈,
正好与鼎阳做个师妹,你俩日后相互扶持,将闾山正宗发扬光大!”
赤龙真人一说出这番话来,苏午便明白师父刚才为何无缘无故看了自己一眼——这老道先前分明说是发下过大誓,此生只收一个徒弟!
现下有良才美质当前,其也是按捺不住,再次动了收徒的心思——那誓言看来未必是真的,就是为了把显真、显直二人推到苏午门下来,临时找的借口!
苏午内心哂笑,当着鼎灵的面倒未有任何表现,神色平静地坐在一旁。
鼎灵自身容纳了一个厉诡,
那厉诡不像是她以符箓法体背负而来,
更像是附存于她的血脉之中,代代流传。
就像密藏域‘卓杰’父子背负的‘尸林怙主’一样。
这荒级的厉诡现下应该深藏在密藏域的‘无想尊能寺’遗址之中,亦或是在‘大雪山寺’某处,随着苏午重归密藏域,必然会将之唤醒。
听到赤龙真人的询问,鼎灵微微抬头,迎上赤龙真人的和蔼神色,她眼神顿时变得惶恐,手足无措,嘴唇嗫嚅着,良久之后,才缓缓摇了摇头:“请恕鼎灵不能答应前辈所请。
前辈大恩,鼎灵铭记在心。
但是鼎灵……与天威道坛共存亡!”
这个瞬间,鼎灵内心的情绪已经涨满,都禁不住溢出了许多。
悲哀的情绪从她心底浮出,映现在了面孔上。
苏午转过头来,看着鼎灵,难以理解这个女师公,明明也未与天威道坛深度绑定,非是甚么利益共同体,眼下师父给她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她为何要拒绝?
他看到鼎灵低下头去,一种沉郁的死寂感从女师公身上流转而出,苏午心神微动,先赤龙真人一步,出声道:“天威道坛这般藏污纳垢、恶贯满盈之所在,哪里值得你为它奉上大好年华?
还要与它共存亡?
此事可以不必着急,你再多考虑考虑罢。”
“……是。”鼎灵抬头看了苏午一眼,眼神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些挣扎,有些感激,她再度向赤龙真人师徒稽首行礼,随即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走向车阵的最前头。
赤龙真人望着女师公的瘦弱身影,本来张口欲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就换了个说法,闷声道:“某亲自收她做弟子,她倒是不愿意了……”
“她该是有难言之隐,私心里应该还是想拜在师父你的门下的。”苏午如是道。
他的言语让赤龙真人面色稍霁,哼声道:“难言之隐?甚么难言之隐?
若她拜在某的门下,做了某的弟子,
某甚么事情都给她摆平!”
苏午定定地看了赤龙真人一眼,出声道:“难言之隐,难言之隐——若是能说出来,便不叫做难言之隐了,师父,且再等等吧……
我来看看她,究竟因何事要与这恶贯满盈的天威道坛共存亡?”
“行!
此事就交给你了!”
……
北闾山众道将车马停在凤山脚下,放了一众红头师公归山而去。
山下车阵中的赤龙真人斜靠着行李,懒洋洋地盘坐在板车上。
几个红头师公归回天围观后,
道观内一阵鸡飞狗跳,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天威道坛现任‘坛主大师公’,领着一众‘大师公’、‘师公’们,押着那几个跑上山的红头师公,一路匆忙奔下了山,还在山阶牌坊上的时候,见到山下北闾山的车队,坛主大师公便止不住地躬身行礼。
躬着身一连走下了二三十级台阶,见到车阵中间闲坐的赤龙真人、苏午,又是毕恭毕敬地稽首行礼:“贫道天威道坛现任坛主大师公,拜见赤龙前辈!”
说着话,他掀起紫绶道袍的下摆,领着身后一众大师公、师公,齐刷刷地向赤龙真人行叩拜大礼!
这位坛主大师公已然白发苍苍,乃是闾山‘源’字辈的道士,
按照字辈来算的话,赤龙真人还是他的晚辈!
而他直接省略了与赤龙真人‘排资论辈’的环节,很干脆地视赤龙真人为前辈,实打实地领着门下菁英骨干向赤龙真人行了叩拜大礼!
“哎,阁下实在太客气了。
这般大礼,倒叫某有些不好意思。”赤龙真人嘴上说着话,却未有半点坐正身形的意思,十分坦然地受了坛主大师公及天威道坛众人的叩拜之礼,随口说道,“某这次前来拜会,实是因当下在闽地也没有落脚点,
欲在天威观里暂时落脚,歇息修整一段时日。
或要十天半月,
亦可能得一年半载,
不知天威道坛是否方便?”
坛主大师公闻言,内心暗暗叫苦,在赤龙真人目光随意扫视下,却是如芒刺背,他额角渗出汗水,出声回应道:“道观里饮水斋食甚不方便,赤龙前辈若在观里落脚,弟子便是怠慢贵客!
先前有一居士赠给道观一处宅院,就在运州城中。
虽在热闹的街市里,亦颇为幽雅安静,乃有‘大隐隐于朝’之意。
宅院中若仆役侍女若干,可以供给前辈及前辈门下弟子一应日用饮食,弟子斗胆请前辈移步运州城,在那里安顿下来,也叫弟子一尽地主之谊!”
“那般富贵尊荣,某却享受不得。
某这便叫,叫什么来着?”赤龙真人扭头看向苏午。
苏午淡淡道:“山猪吃不了细糠。”
“噗!”
“哈——”
坛主大师公领着的门人之中,顿时响起几声怪异声响,那些发出声音的人,才张口便又紧紧闭住嘴,生怕自己再发出声音。
他们满面涨得通红,明显憋着笑意。
赤龙真人恶狠狠地瞪了苏午一眼,弃了与坛主大师公这么虚情假意、咬文嚼字地言语的心思,直接就道:“某这次来,正是要在你们山上道观住上一些时日!
别的地方,某也不去!
阁下好生给我们安排几个房间来住罢!”
“这……”坛主大师公抬眼看了看板车上的赤龙真人师徒,脸色变得灰败下来,他比身后众弟子更加清楚,把北闾山众道迎进山门以后,接下来会发生甚么!
因为意识到将来会发生甚么,此下便难免有大祸临头的感觉。
即便听得那位赤龙真人的高徒‘烛霄子’打趣自家师父,他却也笑不出声!
这时,赤龙真人那位高徒‘烛霄子’转头看向了坛主大师公,一双眼睛犹如寒冰,目光落在坛主大师公身上,就让他心头一个激灵!
他猛然反应过来,低头出声道:“请前辈上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