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君庙外,周围聚集过来帮着干活、垒砌灶庄的村民们在一口大锅前排队盛取菜粥窝头,
柴禾燃烧的气味卷裹着大锅上浮起的蒸气,在平岗上漂浮荡漾。
老道士玄照靠坐在灶君庙前的石碑后,他把手中的菜粥放在一旁平整的石头上,两个馒头捏在手里,另一只手中端了个小碟子,
小碟子内盛着一点黄澄澄的香油,里面还有些盐粒子。
拿手掰一块黑黄的窝头,往香油碟里轻轻一点,沾上香油和盐巴,就送进嘴里咀嚼下咽。
玄照老道就着一小碟香油,吃下两个窝头,仍觉得意犹未尽,
他把已经不剩多少油脂与盐粒的碟子浸在菜粥里,拿两根树枝搅和了一下,就呼噜呼噜地喝起浓稠的菜粥来。
庙外平岗上人群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喧嚣烟火气。
庙内,
阴喜脉灶班一众弟子神色郑重,站在大师兄身后,随着苏午双手结‘心灯印’,同声低诵:“薪火永续!”
苏午仰起脸,凝望着师父的塑像一会儿。
周围的师弟师妹们悄悄红了眼圈。
李珠儿拉着秀秀,闷声打破了这即将别离的沉默:“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五了,马上就要过年了,不能和老道长商量商量,等过了年,破了五再出发去茅山巫吗?”
苏午看了李珠儿一眼,
又垂目去看她拉着的秀秀,温声回应道:“之前本来答应了老道长,只要解决了织锦山的事情后,我便要和他一同出发,如今已经在家里呆了半个月了,
再继续呆在这里,实在说不过去的。
他那边的事情也很急。
我们也不能把别人的恩惠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一番话讲过,李珠儿沉默了下来。
苏午朝秀秀招了招手,秀秀迈开步子跑过来,抱住了他垂下来的手臂,他揉了揉秀秀的脑海,转而向众师弟师妹们说道:“我走了之后,你们识字读书也别拉下,每天的修行功课更不能荒废——现在正值乱世,多一分本事,就多一分安身立命的能力。
秀秀年纪还小,我不能长久地教导她,她能否成才,就看你们几个师姐师兄的了。”
众师弟师妹们纷纷点头应声。
苏午还欲再说些什么的时候,
门外忽然响起了老道长的声音:“秀秀这孩子,我一看就是命格贵重。
将来还得有许多奇遇!
我看你们倒是不必操心她,她是个能成事的!”
老道长一番话,让苏午的心又放下了一些。
他环视周围灶班众人,笑了笑,道:“都哭丧着脸作甚么?我是去帮着老道长办事情去了,却不是死了,你们这副样子,莫非是盼着我此行不顺利,回不来吗?”
“呸呸呸!”
李珠儿被苏午一番话气得脸颊通红,恼道:“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大胆?甚么话都敢乱说,快呸呸呸!方才的话都不作数的!”
青苗亦用责备的目光看着苏午,
“好,我不乱说话。
你们也莫要哭丧着脸了。”
苏午再道。
众人都点了点头,努力挤出一副笑脸。
他们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苏午也不好再为难他们,他拉着秀秀走出了灶君庙,灶班众人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时候,老道长也喝完了一碗菜粥,他把瓷碗放在石碑上,对苏午说道:“且等一等。”
转而走进灶君庙里,
向着李岳山的塑像恭恭敬敬地稽首行礼。
待他行礼过后,一行人走下了山岗。
平岗上的阴喜脉灶庄修筑得已初见规模。
灶庄的诸多房屋都已修筑成形,现下村民们聚集在此,做的却是最繁琐亦最消耗时间的手尾工作。
这座灶庄比初开始规划时却是大了不少,
之所以能大出许多,
盖因苏午将几件得自诡狱巡察张游的唐时古董,零零散散地转卖了出去,筹措了更多资金来修筑这座灶庄,仅仅是这一座正在修筑的灶庄,就几乎盘活了织锦山周边几个垂死的村镇,
百姓们聚集在灶庄周围,
又形成了几个聚落,
数十百年后,
此畔说不定又会出现几个与阴喜脉灶庄相关联的村子。
狗剩从牲口棚里牵出了一匹大黑马,给它套上鞍具、辔头等物,装上了马车。
这匹马亦是苏午最近用银两购买而来。
鬼骡便留在了灶庄里,由珠儿看顾着。
它容纳厉诡在身,却浑然无觉,对于此下的阴喜脉灶庄而言,也是一个莫大的助力。
“师兄,我腊了几只鸡、狗,给你放在马车里了。
你路上想吃肉的时候,就切下来一点配饭吃。
我放的盐多些,你能吃得久些。”
狗剩把黑马的缰绳递到苏午手里,认认真真地嘱咐着苏午。
苏午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师兄,我给你缝了几件衣服,都是粗布料子的,你往来奔走,穿那几件衣服,可以减少些磨损,更耐穿些。”青苗看着苏午,亦跟着说了几句,“床褥包袱都打整好了,也放在马车里了。”
走到山下,
秀秀把一直藏着的一个小布包拿出来,递给了苏午。
她不会说话,便朝苏午比划着‘心灯印’的手势。
苏午捏了捏布包,能感觉到里面有个硬扎的物什,他猜不出秀秀给自己准备了什么,但也未当面打开小师妹送给自己的礼物,认真地将东西收了起来。
他看向李珠儿,
李珠儿将一缕从额角垂落的发丝绾到耳后,
她抬眼与苏午对视了片刻。
嘴唇嗫嚅着,片刻后才道:“吃的穿的,喝的用的,师弟师姐他们都给你准备了,我也没什么好帮你准备的了,就祝师兄你一路顺风,马到成功吧!”
“好。”
苏午笑着应了一声,看到老道长已经钻进马车里,他也跟着坐在了马车前。
“保重!
不用送了!”
青苗看着马车遮挡住了大师兄的身形,她回头去看珠儿,看到珠儿眼眶通红,叹了口气,道:“珠儿,马车是你找好手艺人打好的;
车上的粮食是你筛过砂砾的;
衣服的布料也是你选好的。
为什么偏偏到了这个时候,你要与他置气,偏要一句话都不说呢?”
珠儿抬起手背擦拭着眼角,低声啜泣着。
“大师兄的马车还未走远呢。”青苗向珠儿提醒了一句,珠儿回过头来,眼神迟疑地看着她,她抿嘴笑着道,“再去说两句话吧。
哪怕是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
凭着这分离时的几句话,也能咂摸着过一辈子了。”
……
“慢点啊,慢点——
我还没腾开身呢,你等我做好了,你再赶马!”马车帘子后,老道长换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坐着,他推开马车上的小窗,一边往外边看,一边同苏午说道,“等我说好了,你再赶马也不迟!”
苏午缓着马速,倒是听从了玄照老道的话,并未立刻加快马速。
马蹄声哒哒。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临近了马车。
玄照老道笑眯眯地合上了马车的小窗。
珠儿的声音冲进了哒哒的马蹄声里:“师兄,师兄!
在马车里左起第三个粮袋里——在第三个粮袋里,有我给你准备的东西!
师兄!
你不要忘了看啊!”
苏午侧过身,看向马车后。
一阵烟尘里,珠儿满脸泪水,一边冲他挥手,一边拿手背拭着眼泪。
他也朝烟尘里的珠儿、狗剩、青苗、秀秀,还有山上的灶庄挥手。
“还会再回来。”他向众人说了一句。
但声音太轻,
被马蹄声遮掩去了。
“还会再回来!
回去吧!
保重自己,莫担心我!”他用力挥手,大声呼喊着。
烟尘模糊了师弟师妹们的形影,模糊了山上若隐若现的灶庄。
苏午回过身去,挥动马鞭,
黑马速度陡然一提。
玄照老道还未让他提速,他便自行加快了速度。
马车里的老道长也未责备他,嘟嘟囔囔地念叨着:“左起第三个粮袋?我找找看啊……嚯!狗剩那小子把今年腊的鸡鸭都给你准备上了吧?
老道问他要一只下饭,他不舍得给,此下还不是得便宜老道?
真香啊……”
马车里一阵阵翻动东西的声音。
未过多久,
老道掀开车帘,拿手指捅了捅苏午的肩膀。
苏午回过身,对方将一个木匣子递了过来。
他接过那个木匣,
将之打开,
内里没有其他东西,
只有一束用丝绦系起来的长发。
老道眯眼看着木匣里的那缕黑发,嘴里念着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啧——我们茅山巫教属正一道宗派,是允许娶妻生子的。
娶两个也可以!”
说着话,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双黑布面的靴子。
靴底向内的那一面上,用细密的针脚分别绣了一对鸳鸯。
“这靴子能不能给我?样式挺好,我穿上说不定更好看。”老道问。
苏午面无表情地合上木匣,也不看掀开车帘探头过来的老道,而是道:“现在离灶庄还不愿,不若我把道长送到这里,你自己上路,
我回去灶庄了。”
老道撇了撇嘴,还是老老实实地将靴子放归了原位。
“我今时已随道长一同前往茅山教祖庭,
茅山巫祖庭具体发生了甚么事情?
当下道长可以透漏一二了吧?”苏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