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面黄肌瘦的少年人,畏畏缩缩地跟在苏午与吉良之后,
转进了苏午先前想要进去查看,
却被内里的匠师大声呵斥出去的屋子里。
此间炭火的味道更加浓烈。
吉良将加上苏午在内的十一个人分成两组,各自占据了两个煅烧炉、令他们现场开始排队锻打刀胚,
苏午刻意地躲在人后,
最终在第二队的六人中,排到第三名的位置。
旁人‘素延’锻打刀胚的时候,
他就站在旁边观摩。
在‘灶神弟子的过去人生’里,苏午也算是接触了一些锻打兵器的手法、工艺,他虽然掌握不精,但至少比灶神模拟世界里的那个铁匠强出太多,
锻炼出的刀剑也颇合用、耐用。
然而与当下这些学徒的手法相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
这倒并不是说他们的技艺有多高明,
而是他们将每一个步骤都做得极其精细,堪称精益求精。
——东流岛一直以来铁矿资源贫瘠,而当下这个时期,武家逐渐兴起,武士对于刀剑的需求逐年攀升,因而就要求刀匠们必须要将每一份矿石资源都利用到极致。
也就造就了当下他们一整套精细的铸刀流程。
学徒将一些玉钢裹上黄泥,投入炉中煅烧,使得这些分散的玉钢结合成一块,
而后不断锻打反复折叠,祛除其中杂质。
在这个过程里,
学徒们尝尝折叠锻打一阵,便要停下来,观察刀胚的形状,感触刀胚的强韧与坚固程度,以及两种不同属性在刀胚上的对比、配合程度是否较高?
刀胚过硬或者过软,都会导致整个流程功亏一篑。
唯有韧性与韧度都能得到很好发挥,
此后再将‘庖丁铁’包裹心铁表面,将二者锻打结合起来,唯有软硬兼备,二者可以相辅相成的刀胚,才能被判定为‘良品’。
一整个上午的时间,
两队共七个人锻打出了刀胚。
只有苏午一人锻打出一柄‘上品’刀胚。
比‘良品’还要更好一些。
“阿布,你果然很有天赋——你的天赋甚至不输于你的父亲!”吉良捏着那根初成刀型的刀条,屈指在上面微弹一下,倾听刀身发出的声响,
他陶醉地闭上眼睛,良久以后,睁眼看着苏午,对苏午赞不绝口:“我原本以为,你受墨以后,精力疲乏,这次锻造出的刀胚必定会是需要回炉重造的庸品,
没想到你直接锻打出一柄上品刀胚!
这把刀胚,会送到‘匠师部’,由那里的匠师锻造成利器,
以后可能会有哪个武士因为它而名扬天下!
今天吃了午饭以后,你就跟随我学习‘心之锻’的技艺吧,正式接触‘素延’以后的所有铸剑流程!”
“是,
我会继续努力的!”苏午点了点头,这次终于学乖了。
他本有经验在身,
再加上‘意’的加持下,自身对于肉壳力量输出的大小、频率都能做到严格把控,
将一切都精细化以后,
铸造出‘上品’刀胚并非难事。
在‘上品’之上,
还有‘极上’、‘无上’两个层次。
据说,
唯有在锻打过程中,
抓住那一缕‘与天地合道的灵感’,才有可能锻造出‘极上’、‘无上’两个层次的刀剑。
通过与其他学徒的交谈,
苏午终于清楚——‘与天地合道的灵感’、‘天人感应’并非吉良自创的名词,也不是他在夸张化铸剑的技艺,而是确实存在此种感应。
在平安京,‘渡边纲’斩掉‘罗生门诡’一条手臂时所用的名刀‘鬼切’,
就是一位入墨大匠师在天人感应下,铸造出的无上级名刀。
而想要获得‘与天地合道的灵感’,
进入‘天人感应’的状态,
唯有通过不断锻炼所有入墨匠师都必须修习的‘心之锻’、‘鬼神锻法’技艺,在无限次的锻炼中,可能会有偶然一霎的灵光乍现,锻造出天下名刀!
中午,
苏午自去领了一份饭菜。
因为他是随吉良去的普通学徒隔壁的食堂,所以领到的饭菜也丰盛不少。
除了一碟米饭外,
有两块鱼——比昨天多了一块,还有一些盐渍的鱼杂,一碗炖了鱼头和海带的、有着刷锅水味道的味噌汤。
他吃掉了鱼和饭,
最后咬咬牙,把味噌汤也全喝下肚。
毕竟汤里还有点鱼肉。
到了下午,苏午正式开始学习‘心之锻’的技艺。
“心之锻与鬼神锻法没有优劣上下之分。
不过,心之锻易学难精,
鬼神锻法需要在你的‘泰山百魔食人宴’纹刻超过一半以后,才能真正开始入手学习,
所以我现在会首先教你‘心之锻’。
等有一天,你的‘泰山百魔食人宴’完成度超过了一半,
入墨匠师会传授你‘鬼神锻法’!”
吉良打着赤膊,露出从后背蔓延到前胸的入墨图。
他身上的‘泰山百魔食人宴’完成度尚未超过一半,是以就算想教授苏午‘鬼神锻法’,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当下,
苏午与吉良呆在一个相比其他铸剑室而言,显得分外狭窄的房屋内,
这屋子虽小,
煅烧炉、炭火、风箱、刀胚等物却是一应俱全。
吉良立在煅烧炉前,将一把刀胚置于铁板之上,观察着刀胚的纹理,接着向苏午说道:“所谓心之锻,即是要求刀匠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场锻造活动中去!
刀匠的意识,会化作煅烧炉里通红的烈火,
化为落在刀胚上的一记记铁锤!
甚至化为刀胚本身,
随着刀胚被锤击、被烈火煅烧,而能感同身受,感受到它的所有变化!”
这‘心之锻’仅仅是听起来,
便给苏午一种极其形而上的感觉。
若仅仅是以‘心’来感受刀胚,那么如何规定出种种步骤,
确保自身确实是以‘心’来感受刀胚,
自己的每一次修行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吉良看了沉思的苏午一眼,
他等着苏午思绪收拢,重新看向他以后,才开口接着道:“想要让自身随时随地都能进入‘心之锻’的练习当中,确保自身处于‘心之锻’的状态里,乃是一件极其困难——甚至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只有少数大匠师能维持长时间保持在‘心之锻’的状态里,
大多数人,只是偶尔进入此种状态。
甚至修习了这种状态,学会了进入这种状态的方法——但却永远都无法真正进入到这种状态中!”
吉良如此一说,苏午明白了过来。
看来,是否能修成‘心之锻’,全看个人的悟性。
方法摆在面前,
只要是学,就都能学会。
但学会以后,是否能真正运用,
甚至于是否能真正检视自己‘学会了’这件事情,却要看个人的悟性,看‘机缘’。
这就是‘心之锻’为何易学难精的原因所在。
吉良走到两人正对面的墙壁前,打开了墙壁上的两扇窗板。
窗板打开以后,
却未显出外面投射进来的阳光,
而是显出了一副墨画。
被装裱好的那副墨画里,有大片大片的空白。
唯有中间部分,用浓重的墨迹,画了一个稻草人。
被斩成两截的稻草人。
那稻草人被斩切开的上半身处于飞起的状态,下身则往后倾倒。
切口处,
甚至有些墨汁飞溅而下,因此得以形成的一些散乱稻草。
“看着这幅画,
然后思考,怎样的一刀,能让草人被一分为二成这种状态?
而后通过那一刀的发力方式、姿势,
却思考那把刀的锋利度,
进而思考那把刀的柔韧与硬度处在何种的比例?
最后苦思如何锻造出这样一把刀?这就是心之锻的学习方法!”吉良在苏午耳畔说着话,而苏午盯着那副墨汁淋漓的墨画,思维已经深入到那切口之中了。
他觉得这就是平平无奇的一刀,
任何一个有些力气,持有较锋利的刀剑者,
就可以做到轻易斩切开那个草人。
如此想,
便绝对没办法进行更深一层、再深一层的思考。
所以他在稍微动念之后,
就抛下了自身的所有成见。
放弃自身所掌握的种种力量,将自身视作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代入到被斩切开的稻草人身份上,去存想这一刀。
这一次,
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
黑影弓步向前,双手中的‘打刀’自左斜上方一瞬斩下——
那刀光化作明亮而模糊的光影,
苏午心神寂静如冰,冰面反射着那光影,解构着那道光影,让它斩切下的速度由快到慢,再到完全停滞——他借此看清了刀刃上起伏的灰黑色花纹,
看到了刀身弯曲的弧度,
甚至根据那弧度,他能推断出刀匠是如何烧造它,给它取出这样的弧度的……
良久以后,
苏午收回了心念,眼睛里光芒亮起又寂定。
一直守在角落里的吉良看到他微微动作,也站起了身,向他问道:“怎么样,学会‘心之锻’了吗?”
“学会了。”苏午回答道。
吉良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每一个学习‘心之锻’的人,都认为自己学会了,
但真正学会与否,
他们铸造出的刀剑才是最好的明证。
吉良未有多言,迈步走向门口,同时对苏午说道:“走吧,回去了,和其他人一起学习整个铸剑流程——学完以后,你就自己练习‘心之锻’吧。
到后天的时候,
自己锻造出一把成品的刀条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