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车上拿些吃的来。”
秦桧看了看这孩子,对着王氏道。
王氏心领神会,去车厢翻了翻,拿出几块蜜糖。
秦桧接过,朝着农家孩子走去。
他家道中落后,是以私塾先生为生,并且专门教稚子,所以才有感叹“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猢狲王”,“猢狲王”就是孩子王,他显然不想再管教那群熊孩子。
不过为了生活计,秦桧还是一直当私塾先生,直到遇了王氏,吃上香喷喷的软饭。
现在却又拿出当孩子王的本事,来到面前,露出极具感染力的笑容:“孩子,你多大啦?”
这本来是一句很寻常的问候,但换来了一个很意外的答桉,那农家孩子开口道:“五岁了。”
秦桧眼睛微微瞪大。
这特么五岁??
虽是农户子,一看就知家中并不富裕,但骨架子也太大了,身体也壮实,看上去七八岁完全正常,说是十岁都有人信的……
再瞧瞧自己走一段路都双腿发软的身体,秦桧不禁悲从中来,抽了抽鼻子,开口道:“娃娃长得壮实,将来从军,定是好样的……来,吃块蜜糖!”
农家孩子看了看糖,没有接:“多谢秀才,我不吃。”
秦桧夸道:“不愧是相州,人杰地灵,知道称呼我等读书人为秀才,还知道不食嗟来之物!好娃娃,是不是韩家士子教你们的?”
农家孩子看着秦桧。
“这孩子不简单……”
秦桧眼睛微微一眯,他教过那么多稚童,倒是还没见到这样的,并没有多么机灵,却有种稚童罕见的沉稳。
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莫名想要换一个孩子,掉头准备离开,却触动了伤势,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一名农妇听到声响,走了出来,见他年纪轻轻,就脸色惨白,老病鬼模样,倒是没有嫌弃,反倒是热情地招呼道:“秀才既然路过,若不嫌弃农舍贫寒,就进来休息休息吧!”
秦桧微微弓着腰,知道自己一路赶到这里,确实不能再走动了,不然逃过朝廷的追击,怕也要伤重病死,唯有拱手道:“多谢!”
王氏走了过来,将他扶住,一起进了农舍,发现这家虽然不富庶,但也不算穷困,反倒是家具齐全,黄土夯筑成的粗糙墙壁上,还挂着两把弓,显然是打猎所用。
秦桧这般一看,倒是释然了,他以前教的都是金陵普通百姓子弟,富户也不会让他这种一穷二白的来教,都去大书院了,以相州韩氏学阀风气的影响,能出这等娃娃倒也不奇怪。
这般想着,顺势将手中的糖果递过去:“这是给令郎的,一点小心意,不足挂齿。”
孩子看了看母亲,农妇轻轻点头,他才接了过来,抱拳道:“谢谢秀才!”
却也不吃,收入怀中。
双方开始攀谈,秦桧得知这户人家姓岳,农妇为姚氏,农家孩子名飞,排名五郎,上面有四个哥哥,一位姐姐。
姚氏很快提到家中条件尚可的原因,河北在中原大地里面是最先遭灾的,但又是最快稳定的,而且自从斗恶霸以后,别说普通农户,佃户都好过太多,那些平日里嚣张跋扈的,都夹着尾巴做人,不敢造次。
如此姿态保持不了多久,终究会故态复萌,但这几年确实太平,姚氏由衷地道:“君上仁德爱民,我等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这孩子吃饱了饭,个子长得快!”
秦桧夫妇最是听不得新朝的好话,勉强挤出笑容附和了几声,见这位姚氏并不是那种毫无文化的农妇,反倒很有几分见识,正好询问道:“我等千里迢迢而来,正是仰慕相州韩氏高门风范,尤其是想要拜访书院,不知可有什么忌讳?”
秦桧自称姓汪,姚氏道:“汪秀才不必担心,韩氏书院向来开放,每年都有许多秀才来这里,都得到热情招待,没听过要避讳什么,只不过……”
她顿了顿,有些迟疑。
王氏赶忙作出叹息之色:“不瞒姚大娘,我夫郎早就想要拜访韩氏万籍堂,一直念叨,如今病重,都不忘来此,就希望满足最后一个心愿……”
小岳飞闻言,又看了看秦桧,姚氏听她说的这般悲惨,倒是心软了:“那你们来的可不是时候,朝廷正查韩氏呢!”
秦桧心头一沉,刚要再问,敲门声起,万俟卨走了过来,行礼介绍后,使了个眼神:“秦兄!”
秦桧告了罪,走了出去,就听万俟卨低声道:“我刚刚打听了一下,韩氏恐怕要遭,他们以前在相州的恶举东窗事发,朝廷查过来了!”
秦桧即便有了心理准备,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怎会如此?相州韩氏可是两朝贵胃,堪比世家啊……我等士大夫的地位,何时这般低了?”
万俟卨摇头叹息:“高门世家早亡了,现在的大族我算是看明白,燕王抬举,才是两朝贵胃,燕王一旦不喜,那就是前朝余孽,又算得了什么呢?”
秦桧仔细想了想,咬牙道:“可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一旦通缉告示在各州县发布开来,必定举步维艰,也只有韩氏这等大族,才能暗中养着我们,不被外人所见……”
万俟卨稍稍垂下头,眼神隐蔽地在秦桧身上扫了扫。
秦桧没有注意,转而看向农舍:“这家人是什么说法?”
万俟卨道:“这家主人叫岳和,为人淳朴,家中有田百亩,都是瘠田,耕种颇为辛苦,仅能温饱,但此人极尚义气,遇到荒年,即便家中吃得半饱,也要救济灾民,名声极佳。”
秦桧眼前一亮:“好!这等人物定是为乡人敬重,便是保正一般,怪不得妻儿都有见识,若能得他出面,我们与韩氏联系就方便了。”
万俟卨叹道:“事情就坏在这里,岳和被御史台唤去了,现在御史每到一处,都询问乡中声望卓着之人的意见,岳和被叫去,想来也是询问韩氏情况。”
秦桧深吸一口气,返回屋内,想了又想,终究对着五岁的壮孩子招了招手:“岳小郎君,来,我有一件事情拜托!”
……
“我为新朝立过功!我为新朝立过功啊!
韩氏祖宅,韩密孙凄厉的声音传遍四方。
韩密孙和韩锦孙是堂兄弟,属三房子弟,向来有经商头脑,早早成立了安阳行会,垄断相州的生意,甚至想要扩大到整个北方,为此还与真定王氏产生过冲突。
而韩密孙此时嚎叫的,是一开始乡兵团的粮草,确实由相州韩氏、真定王氏、大名府卢氏还有沧州柴氏这些大户提供。
但那是为了抵挡辽人。
辽军南下,河北首当其冲,一旦在境内大肆抢掠,他们这些当地大族一个都讨不得好,所以当李彦组建乡兵团,与辽人抗争时,地方大族才会踊跃支持。
毕竟由乡兵去前线拼命,他们仅仅在后方支持些物资,还能亲近这支崛起的民间力量,怎么都是划算的。
结果辽人还没退呢,仅仅是露出颓势,乡兵团和乡勇团准备进攻燕云,韩密孙这边的粮草支持就不稳了……
就连韩嘉彦都知道,这位子侄商业手段虽然不错,但过于计较收益,在大局上实在鼠目寸光,所以韩氏并不以开国功臣自居。
当然如果外人这么觉得,韩氏肯定不会否认,只是不愿让君上想起某些并不愉快的过往。
李彦也没有想起那些,他从来不计较这些小事,如今御史台以相州韩氏和曲阜孔氏为首批目标,原因很简单,他们家大业大,影响最大。
不先拿两家下刀,又有什么威慑力,去做接下来的事情呢?
当然,一切以燕廷律法为重,此番公孙昭亲自带队来此,正是为了确保没有丝毫污蔑,条条证据详实,有理有据,公之于众。
而第一个被拿下的,就是韩密孙。
公孙昭语气冷肃,啪的将一沓桉录砸在面前:“你为求壮大行会,巧取豪夺,收买前朝衙门官吏,将与你有任何商业冲突的商贾随意入狱,拷打折磨,冠以重罪,这是目前查出来的三十七人,皆惨死于狱中,他们家人若不避祸,也多有遇害,累累血债,触目惊心,现在带你回去审问,还要何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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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证在面前唰唰翻动,韩密孙只是看了几行,就张了张嘴,瘫倒在地,其他韩氏子更是噤若寒蝉。
自韩琦“相三朝,立二帝”以来,韩氏占据相州半州土地,权势煊赫,影响巨大,堪称国中之国。
曲阜孔氏是家族绵长,历朝不断,但若论近一百年的影响范围,还真的不如相州韩氏,一旦详查,那多少人犯的事情要被揪出?这可怎么得了!
公孙昭目光一扫,就锁定了那些心虚胆怯之辈,接下来就从他们身上入手。
不求人人都是道德君子,丝毫错误不犯,但那种手中多条人命血债的,当严惩不贷!
正让这天下第一大族真正遵守朝廷律法,一位亲随来到身边禀告:
“大夫,外面有个孩子,才五岁,老大个了,说要举报一位疑似贼子的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