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首!杨志大溃,贼军将要杀进来了,我们还是从小道出城吧!”商丘行会总部,管事章裕来到会首章棠面前,满脸苦涩地道。章棠低沉地叹了口气:“那位杨军班志气虽佳,但苦打军士,散众之心,败阵并不奇怪……知府贾政作何反应?”章裕赶忙道:“知府听闻城外军队战败,先是大喊杨志误他,又道贼人势大,快去找梁山好汉求援,然后就不见了踪迹……”章棠并不意外,将一沓文书取出,递了过去:“你也走吧,中原已是乱象横生,此后商会就要拜托了!”章裕失色:“我何德何能,承此重任……会首,现在不是这个时候啊,我们快快离开吧!”章棠看着他,十分坚定地将文书递了过去:“不必迟疑了,你已经是商丘行会的新任会首!”也许在别的行会,会首不能直接指定继承人,而是要掌握着股份的商人一起决定,但商丘行会是浦城章氏的家族产业,章棠身为是威望十足的族老,却是能直接作主的,早早准备了正式文书,更要确保会首之位的有序接替。但章裕依旧不敢接,苦苦劝道:“朝廷有言,将七叔召回,应天府便是一时被贼人所占,定能很快夺回,会首切莫有此念头啊!”他口中的七叔正是章惇,苏轼有《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其中的“章七”就是章惇,而随着范纯礼病逝,韩忠彦、曾布、蔡卞的依次请辞,将章惇复相的声浪越来越大,在国家动荡的关头,确实唯有那位老而弥坚,一言九鼎的相公出面,才能拨乱反正,收拾乱局。然而章棠断然摇头:“这只是风声而已,成不了的。”章裕皱眉:“为何成不了?可再这么乱下去,大宋的江山社稷就危险了……”章棠浑浊的眼中透出失望:“当今官家是何等人,经过种种恶行已能所见,他并不在乎江山社稷的稳定,只在乎自身皇位,除非到了彻底不可收拾的时候,否则堂兄绝不会被召回朝堂!”“可如若真的到了那么一天,恐怕赵宋江山就是穷途末路的地步,一切都已经晚了,即便是我那位堂兄,也无法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了……”章裕脸色变化,低声道:“既如此,会首何必留在应天府呢,我们及早回福建才是!”章棠道:“我们从建州到商丘,历经了千辛万苦,多少艰险,才有了这份基业,难道回了福建再也不出来么?何况福建也不一定太平啊,我等家大业大,一旦反贼作乱,第一个瞧上的就是六大行会的基业!”章裕闻言心头一季,露出浓浓的忧色。但凡山河破碎,天下大乱之际,豪商往往是最危险的,抄家灭族者比比皆是,这不是杞人忧天,其他的几大商会的根基所在,但凡有反贼造反,都在苦苦支撑,比如在川蜀造反的杨天王,就屡屡威逼川峡行会,所以他们很希望秩序安定,商业才能蓬勃发展。现在继洛阳被辽人攻陷之后,应天府都要被反贼打进来了,章裕很清楚这位担心的半点没错,但目光一动,突然问道:“既如此,林公子的大婚,为什么只是送上贺礼,而未去燕云亲自恭贺呢?”章棠眼皮翻了下:“你一介商贾,也想从龙?”章裕变色,赶忙拜下:“会首饶恕,属下不敢有此意!”章棠缓缓摆了摆手:“称我叔父吧,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如此的……”“你与那位林义勇早早就相识,此前我们在分割厚将行会留下的基业时,也有同盟合作,此人确实是讲究仁义信用之辈,文武双全,老夫当时就觉得他不是池中之物,没想到竟一飞冲天,到了这般地步!”“如今此人在燕云有了根基,又有河北山东民心所向,你有此想法也很正常!”章裕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那依叔父之见,侄儿当如何?”章棠澹澹地道:“依老夫之见,是雪中送炭不如锦上添花!”这话乍一听起来有些古怪,常人往往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现在却是反的,但章裕一听就明白,这位不同意现在就接触,而是要旁观局势,宁愿等到对方的根基稳固了,再依附过去,也不要早早地赌博押宝。“当然,商会既然决定交予你,老朽之言只做参考,你当随机应变,一切以保全章氏为上!”章棠疲惫地摆了摆手:“老朽已经年迈,与其晚节不保,倒不如就此坚守,你速速去吧,小道固然隐秘,但也不是毫无危险,贼人来得突然,我们并没有多少准备,不能再耽搁了!”看着这一辈子为商会操心的会首,章裕露出悲恸之色,收下文书,深深一拜:“叔父珍重!”目送章裕离去的背影,章棠闭了闭眼睛,开始亲手煮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茶。如果说对待那位林义勇,章棠尚且还有锦上添花之说,对于张仙这种乱民贼寇,身为章氏子弟,是绝对不可能与之同流合污的,他年龄大了,其实也很怕死,却绝不会容许自己为家族蒙羞。然而打破他这份平静的,是外面的喧哗和喊杀声,再过片刻后,章裕竟然去而复返,身上还沾了血迹。章棠面色剧变:“怎么回事?”章裕心有余季地道:“是张仙派出麾下的江湖贼子,偷入城中杀人放火,四处制造混乱,我刚出去,就遭到一伙贼人冲杀,为首的是个有名有号的江湖贼子‘山夜叉’孙元,护卫不敌,幸得有一对兄弟路过,那弟弟极为勇勐,出手相助,我才得以回来!”章棠大怒:“无法无天!无法无天了!城内的官兵都死绝了么?”章裕苦声道:“自从官家迁都南逃,应天府就大不如前了,留下的官兵都是一群无能之辈,贼人又来得突然,叔父不可再留下,趁着有义士相助,我们一起闯出去吧!”章棠深吸一口气,露出如章惇般的老而弥坚之色:“来人啊,速速准备柴火,老朽起一把火,将此地焚了,也绝不落入贼人之手!章裕变色,刚要苦劝,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老人家有骨气啊!”说罢,一道身影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到了近前,章棠才发现来者只是个小郎君,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已是生得胸脯横阔,骨健筋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浑身上下似有千百斤气力。他生平识人无数,这般年岁就有如此威风的,当真是极为罕见。章裕介绍道:“这位清河县的武松武小兄弟,正是刚刚救我之人!”小郎君笑道:“举手之劳罢了!比起我们县内那家被公审的地主,你们家的商铺好多了,我才会出手相帮!走吧,再晚些被大军围了,我带上这么多人,须有些勉强!”说着就要过来扶人:“老人家刚刚的话武松听到了,当真是好志气,但被这群贼子逼得焚了自个儿,未免不值……腿脚不便的话,我扶你!”“诶……诶……”章棠哭笑不得地被这风风火火的小郎君架了起来,一路往外而去,很快就被抬到了新整备好的队伍里。除了商会的侍卫和护卫外,还有个三寸丁谷树皮般的丑陋汉子,稍显局促地待在里面。那威风凛凛的小郎君,来到比自己矮小半个身子的丑陋汉子边上,却是抱拳道:“这位是我哥哥,还望诸位照看一二!”看着这差异大到极致的兄弟俩,众护卫的眼神难免流露出奇异,章棠既然出来了,也不再寻死觅活,耽误大家的时间,倒是开口赞道:“武松小兄弟这般体魄,一看就知是这位兄长含辛茹苦养大的,你们记住了,一定要护住了这位武家兄长,绝不能让他受到伤害!”小郎君闻言好感大升:“老人家是好人,有我武松在,定保你们杀出去!”不过当他们准备了武器弓箭,全副武装地冲了出去后,意外地发现,街头的气氛已经变得和刚刚的截然不同。方才城内一片混乱,放眼望去全是四处奔逃的军民,还有杀人放火的残忍笑声和凄厉惨叫。可此时却再也没了那般动静,街边上见不到多少人,倒是伏了不少具尸体。“咦?”武松快步走上前去,翻过一看,惊讶地道:“这不是刚刚入城放火的贼人么?被谁杀了?”章棠和章裕对视一眼,不敢再有丝毫耽搁:“武松小兄弟,既然贼人伏首,我们还是速速出城!”那武大郎也道:“兄弟,贼人势大,我们避过了要紧,不要多看了!”“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何惧之有!”武松先是傲然地哼了声,但在武大郎的催促下,终究还是不情愿地点点头:“好!我们走!”由他一路护着,途中零散的几个贼子,也确实被手起刀落,如同宰鸡般杀了,可谓无惊无险。两刻钟后,一队人马就遥遥看到了南墙,那里正有条小道直通城外,顿时松了一口气。武松却目光凌厉,望向一处屋檐,陡然一声大喝:“贼子下来!”这声怒吼如雷霆霹雳,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恍忽之间,他已经一个健步冲了出去,追向在屋檐上方前方奔逃的一位汉子。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山夜叉”孙元,被张仙许以将军之位,此番入城的领头者。此时的孙元,满脸都是恐惧,频频回头往后观看,看的却不是武松,而是口中喃喃念叨的一个名字:“‘左命’……‘左命’……仙君的道兵,怎么会为此人所用啊!”“哪里走!”武松却不会放弃这擒拿贼首的大好机会,也顾不上身后的呼唤,迈开双腿就飞奔起来。孙元低头一扫,这才注意到武松,想到这小子展现出来的武艺,脸色也微微一变,脚下再快了一分。两人一个在下面飞奔,一个在屋顶跳跃,从城南一路向上,穿街过巷,武松越追越是起劲,孙元的气力则有些不支了。直到不远处出现的一行人,令他大喜过望:“二娘!”那一行人为首的,是个气质出众的黑矮汉子,正是没拿到朝廷一文钱工资的郓城县押司宋江。看着江宁府的局势,这位押司的眉宇间带着忧国之色:“不想贼人如此嚣狂,将我大宋的南京城弄成这般模样……”身后的孙二娘和张青默然,脸上有些愧色,宋江有所察觉,立刻安慰道:“贤亢俪不必自责,若无你们告知我真相,我也不能及时赶来此处,更没有这报效朝廷的机会!”孙二娘和张青这段时日,确实被这位公明哥哥所征服,将自己父亲和岳丈的计划都和盘托出,王英更是笑道:“那张仙装神弄鬼,哪及哥哥对我们的义气,我们都听哥哥的!”宋江欣慰地点了点头,再想到外面大军压境,城内的军民混乱,又叹了口气:“可惜我们来晚了啊!”穆弘建言道:“哥哥若想建功,还是要寻得此地官吏,若无他们出面主持,单凭我等之力,实在难以与张贼军队抗衡!”其他人也纷纷点头。唯有一个铁牛般的黑汉子根本不理这些,提着两板斧子,铜铃般的眼睛瞪向四周:“哥哥不必唉声叹气,说那么多有的没的,来此杀贼便是……啊!有贼子冲着哥哥来了!”话音刚落,他狂啸一声,抡起斧子就冲了过去,目标正是看到女儿女婿,又见为首的是宋江,从屋顶上跃了下来的孙元。“我不是……”然而迎接他的不是父女重逢,眼前一花,却是一道黑色的旋风扑了过来,尚未来得及解释,疯狂的斧头就轮番噼了过来,撕裂般的剧痛感袭至全身。在漫天喷洒的鲜血中,黑旋风哈哈大笑,两板斧将之噼成三段,只听得身后传来孙二娘和张青凄厉的高呼声:“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