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衙。<br/><br/> 丁润嘴里哼着小曲，跟着一位位同僚笑着打招呼，直到来到吴居厚所在的屋前，才收敛了笑容，整了整官袍，满脸严肃地走了进去。<br/><br/> 一位紫袍老者跪坐在桌案前，正在看着文书，丁润来到面前，跪坐下去，也不打扰，就这么默默等待，眼神里也在观察着这位几经起伏的神宗宠臣。<br/><br/> 龙图阁学士吴居厚，同样是权知开封府，和上一任知府范纯礼，分属两个派系，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事风格。<br/><br/> 对于吴居厚这个人，旧党的中坚人物，司马光修《资治通鉴》时重要的助手范祖禹曾经说过：“吴居厚行铁冶之法于京东，王子京行茶法于福建，蹇周辅行盐法于江西……此诸路之民，皆愁苦嗟怨，比屋思乱。”<br/><br/> 如果说这还很可能是旧党对新党的打击，那么章惇也说过“役法可以缓改，非如京东铁马、福建茶盐，不改一日则有一日之害也”，新党旧党一起反对，是事实的可能性就极高了。<br/><br/> 实际上，吴居厚的京东铁冶之法、王子京的福建茶法、蹇周辅的江西盐法，在神宗一朝为持续拓边战略，提供了重要的财政支持，但百姓不是苦一苦，是被逼得没活路了，民怨沸腾到连连造反，所以等到神宗驾崩后，新党旧党都认为不能再持续下去，立刻叫停。<br/><br/> 而具体实施这些政策的臣子，都是当时公认的“掊（póu）克之臣”，掊克之意就是以苛税聚敛财物，吴居厚是其中的典型，扩大垄断和增强征敛，多次受到朝廷的嘉奖。<br/><br/> 在皇帝眼中，这个人是绝对的好官，“内外理财之臣，未有出其右者”，神宗特别喜欢他，还特意点明，纵然吴居厚有过失，处罚权也只限于皇帝本人。<br/><br/> 反之言官则弹劾者众，“牟利殃民，众所备闻”“<br/><br/> 征利苛急，惟务羡余，以赴功赏”“创置铁冶等非义取民，一方愁怨，声动朝野”，认为此人的苛政引起百姓的强烈不满。<br/><br/> 事实是，当时京东有一股上千人的农民起义军，所打旗号就是抓住吴居厚，投进炼铁炉子里烧死，最后连曾经对吴居厚极为赞赏，同为新党的章惇都看不下去了：“京东之人恨不食其肉。此语莫不虚否？”<br/><br/> 所以神宗一死，吴居厚成为第一个被贬官的朝廷大员，理由是“无向公之心”，再对比神宗夸他“夙夜赴公”，不得不说就挺讽刺的。<br/><br/> 但等到哲宗亲政，吴居厚又被提拔起来了，这样的人才百姓不喜欢，皇帝可太喜欢了，后来官运亨通，以龙图阁学士知开封府，都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二回了。<br/><br/> 所以丁润对于这位上司的防范，远比范纯礼重，昨日还特意去书院请教了那位的意见，做到心中有数，才坐在面前。<br/><br/> 正想着呢，吴居厚突然抬起头来，锐利的眼神刺在丁润身上：“丁判官，太学案的嫌疑人朱武，还未定罪么？”<br/><br/> 丁润不慌不忙：“此人虽有嫌疑，但目前并无任何实证，证明他与七名太学生的遇害有关，此案目前朝野关注，下官不敢贸然为之，避免被御史言官定一个冤及无辜的罪名……”<br/><br/> 吴居厚苍白的眉头微耸：“丁判官此言倒是老成持重，御史台大兴牢狱，牵连者众，我开封府衙确实不能给那边抓住把柄！”<br/><br/> 丁润抱了抱拳：“吴龙图英明！”<br/><br/> 吴居厚与御史台一向不对付，如今御史中丞赵挺之风光无限，更是冲击宰相之位的热门人选，而吴居厚也有竞争宰相的资格，哪怕同为新党，双方依旧是对立关系，抬出御史台绝对是极为明智的手段。<br/><br/> 不过吴居厚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这朱武行凶，虽未有实证，但已经证明与含冤上告、不幸遇害的学子陈裕是同乡挚友，动机清晰，理应押入大牢受审，你将他提出，就不怕御史责难了？”<br/><br/> 丁润低声道：“下官不敢对吴龙图有所隐瞒，将朱武提出，有顺藤摸瓜，找出其背后凶手的意图，此人极可能与明尊教有关。”<br/><br/> 吴居厚表情微变：“明尊教？那个屡禁不止的邪教……你确定？”<br/><br/> 丁润语气坚定：“千真万确，前太学生吕师囊正是明尊教众，与其同出歙州的几位学子也有极大嫌疑，而他们正是由于发现了太学舞弊被退学的。”<br/><br/> 吴居厚立刻觉得不对劲：“发现舞弊被退学？”<br/><br/> 丁润复制起了推理：“吴龙图果然明察秋毫，下官也是想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试问太学二十年前就发生过舞弊大案，后果严重，教训深刻，一旦被发现舞弊，国子监官员也该想方设法安抚，结果却是七人全被逐出，其中必有蹊跷，下官怀疑正是明尊教中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有意将案情闹大，令京内民怨沸腾！”<br/><br/> 吴居厚眼角微微抽了抽，民怨沸腾是怎么样的，他可是再清楚不过，神情愈发凌厉：“这些邪教妖言惑众，蛊惑人心，该杀！”<br/><br/> 丁润心想若不是你们这些人把百姓逼得太苦，明尊教弥勒教之类的教派也没有生存空间，表面附和道：“吴龙图所言甚是，所以下官才会作此安排，正是担心此案的真凶是这邪教中人，御史台却抓着师生舞弊不放，闹得人心惶惶，亲者痛仇者快！”<br/><br/> 吴居厚抚须沉吟，缓缓点头：“你所言不无道理！”<br/><br/> 朱武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种人作为太学案的凶手，朝野上下根本不会有所关注，但如果凶手是明尊教中人，更是有意推动这场风波，御史台还愚蠢的中计，颜面可就大失了，反倒是他们开封府衙明察秋毫，大出风头，这对于他争一争相位，自然大为有利。<br/><br/> 想到这里，他对于丁润大为刮目相看，却不明言表态：“老夫上任不久，对于府衙之事还未完全熟悉，丁判官既然有此想法，那便按照你所求去做吧！”<br/><br/> 这是把责任推得干净，当然真正有功劳时，又怎么也少不了他这位知府，丁润表面不失下属的感谢，走出屋子后，嘴角露出不屑：“呵，这位比起范直阁厉害许多又如何？如林公子所料，不求真相，只求利益，找准了脉络，就能拿捏得住！”<br/><br/> 实际上，经过这些时日的调查，朱武为了同乡挚友复仇，伪装“佐命”杀死了七名太学生，已经是基本可以确定的事实，但这种真相既不符合政治需求，丁润又觉得那些人死得好，所以稍加尝试，发现罪名居然轻轻松松甩到了明尊教头上。<br/><br/> 他啧了啧嘴，让下属备好马，出了开封府衙，往城东而去。<br/><br/> 罪名可以转移，凶手却必须擒拿，如果一直抓不住明尊教的人，最后还是要将朱武拿了，给太学以交代。<br/><br/> 所以他再度来找强援。<br/><br/> 到了书院门口，一路步履轻快地走入：“林公子若能出马，自是万无一失，到时候我得了功劳，朱武报了仇，再将明尊教贼子问斩，当真是皆大欢喜！”<br/><br/> 走进没多远，就见到一个削瘦的男子正在哆哆嗦嗦地扫地，丁润刚刚接近，对方居然瞬间摆出防御架势。<br/><br/> 丁润笑道：“倒是似模似样，我乃开封府衙判官丁润，你家阿郎呢？”<br/><br/> 李固恍惚着道：“我是卢郎君的管家……官人找我家阿郎……去后院便是……”<br/><br/> 丁润点点头，又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瞧着年纪轻轻的，怎的虚成这副模样？<br/><br/> 当然，这位是卢俊义的管家，他不会多管闲事，一路上经过书声琅琅的讲室，来到了后院。<br/><br/> 远远就见李彦位于讲台高处，下面一个个在蒲团上正襟危坐的汉子，卢俊义、朱武等人都在听讲。<br/><br/> 丁润凑上去聆听，发现李彦正好讲到明尊教：<br/><br/> “……再看明尊教这等教派，从西方传入，讲究的是对立思想，非黑即白，是教徒那就是兄弟姐妹，若是不信教的，就全部是潜在的敌人，要么榨取价值，要么直接消灭。”<br/><br/> “这种核心的思想不变，就算融入了再多的佛道文化，也是邪教路数，危害极大……”<br/><br/> 丁润听得似懂非懂，不禁有些奇怪，自己都理解困难，对这群整日练武的汉子来讲，恐怕更是对牛弹琴吧？<br/><br/> 可当他换了个角度，观察着下方学子的神情时，又惊讶地发现，这群魁梧的汉子眼中，纷纷带着思考与沉吟，甚至就连卢俊义都是这般！<br/><br/> 而此时李彦也停下讲学，目光转了过来，微笑道：“丁判官有何贵干？”<br/><br/> 丁润走上前去抱拳道：“吴龙图被我说服，认定太学案的凶手里，明尊教的嫌疑变得更大，只是这些贼人狡诈，不知所踪，还望林公子相助一二。”<br/><br/> 李彦颔首，将视线转回下方：“光说不练假把式，文武皆是如此，你们如今也都有努力顿悟的经验，接下来就以明尊教验收成果，这便是我首次给你们布置的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