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天师府柴房内,加藤段藏睁开眼睛,开始寻找逃脱的可能性。
他身上的高天原神力已然耗尽,若论实力,在那位可怕的大明天师面前,恐怕一个指头就被摁死,但恰恰是强弱明显,对方才会轻敌,有可趁之机。只是这位忍者很快发现,并没有所谓的轻敌。
无论他采取多么高明的忍术,身上的绳索都随之而变化,如藤蔓般越勒越紧,直至喘不过气来,彻底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加藤段藏昏昏沉沉地醒来,先是感受到了湿润的海风,好似家乡的气息,然后又发现一点柔和的光亮,朝着这边移动过来。
并非幻觉,四周确实萦绕着一股怪风,那灯笼也握在一个人的手中,来到了面前。
是严世蕃。
这位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的小阁老,俯视下来,看着这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忍者,有着嫌弃,又有着好奇。
加藤段藏则打量着这个人,双目透出精明的光,眼角嘴角上扬,一看便是那种既聪明又自负的类型
他目光微动,主动开口道:“阁下是中土的大官?”
严世蕃自矜地道:“不错,本官乃工部侍郎,代首辅票拟,天下大事都能过问,在大明朝除了皇帝陛下外,没几人的权势可与我相比!”
加藤段藏对于明朝的官职并不了解,只知道眼前之人如果没有说谎,那确实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赶紧与倭国进行比较:“那你的权力,可以与幕府大将军相比?”
“幕府将军?”
严世蕃先是怔了怔,然后嗤笑一声:“拿他们跟我相比,简直是耻辱,不过念在你是限山隔海,僻在一隅的化外小民,无知者无罪,我不与你计较。”之前李彦看不上高天原的神只,加藤段藏气到要切腹,对于严世蕃的羞辱,倒是没有生怒。
倭国的大将军与中土的掌权者,确实没有可比性,但他也想弄清楚对方的来意:“阁下既有如此身份,为何在这天师府中?”
严世蕃道:“我是患者,天师是医师,这样的关系,你能明白吗?”
加藤段藏不太理解:“天师为你治病?”
严世蕃笑笑:“不仅为我,连中土的神仙,天师都可以治病,所以你们倭国那住在高天原的神明,他才看不上。”
加藤段藏沉声道:“他一定会后悔,高天原的神力,绝对不是凡人能够抗衡,而中土已经没有神仙的庇护!”
严世蕃试探道:“既然这样,你们倭人的神仙,为什么没有早早打过来呢?”
加藤段藏立刻把头垂下,如果不是身体绑着绳索,恐怕就要匍匐于地面:“大神的决定,不是卑微如我等,能够揣测!”
严世蕃又问道:“不说昔日过往,你此番受命于高天原的倭神,前来我中土,是何缘由?”
加藤段藏依旧答道:“不知!”
严世蕃哼了一声:“你此时对我隐瞒,来日等到我明军踏足倭国岛屿之际,定将后悔!”
加藤段藏身躯一僵,瞳孔涨大,满是不信:“大明的军队,要攻我扶桑?”从来都是倭寇侵扰大明边境,使其不得安宁,现在对方真的准备主动兴兵?
李彦安排汪直收集倭国凡俗的势力分布,又早早地从万圣公主和龙婆那里得到了九头蛇的下落,这些都是准备。
对此严世蕃其实是并不了解的,却从旁观的角度,认为这位天师对倭国过于重视,故而做出判断:“他会对倭国动手。”
加藤段藏强压住心头惊惧,再沉声问道:“阁下会帮我们么?”
“你莫非是痴傻的?我为大明臣子,岂会帮你倭国?”
严世蕃看傻子一般望了过去,话锋却是一转:“不过我朝太祖在《皇明祖训》里,将你们倭国定为不征之国,倘若天师要违祖宗之法,我就要与之说道说道了!”
《皇明祖训》有不少版本,在洪武二十八年版中,朱元璋确实将朝鲜、日本、大琉球、小琉球等十五个海外国家,列为“不征之国”,告戒后世子孙,不得恣意征讨。
至于原因,里面写得很清楚,“诸小国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
“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但胡戎逼近中国西北,世为边患,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
明太祖认为这些地方,不仅人口构成上是夷国,并且地理偏僻,不能给大明带来实利,他打你之后可以反击,但不必主动攻打,真正的威胁还是西北胡戎,也就是残余的蒙古势力。
相比起海禁措施,这个观念对于当时的大明,是很正确的,只不过朱元璋恐怕也万万想不到,后世的明军废了,别说定下哪些不征之国,想征都征不了……
当然,任何封建朝代,祖宗之法无论是不是适用于后代,都是很难跨越的一道坎,严世蕃现在将《皇明祖训》拎出来,确实有效。
加藤段藏一喜,明白了这恐怕是大明内部的政治斗争,低下头去:“扶桑的子民永远不畏惧战争,但对于远方的友人,也会心怀感激!”
严世蕃不置可否,他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些倭人,自然也无所谓其感激,此来只是想要试探一下对方的神仙,到底能不能对那位天师造成威胁。
有了世俗的铺垫,他眼珠转了转,再将手中的灯笼举了过去,示意道:“看清楚,这里面是何物?”
加藤段藏先是有些奇怪,这不就是灯笼么,然后才发现里面的燃烧之物确实古怪。
那不是蜡烛,也非煤油,而是一张轻轻旋动的符纸,透出柔和的光亮,远比油灯要舒适。
严世蕃道:“这符纸,就是险些将你烧死的法术所化。”
加藤段藏联想到真火的威仪,再看了看面前温顺的火苗,连连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
严世蕃道:“收放自如,有何不能,这些都能体现出天师的强大,神仙也分强弱,我们中土的那些山神土地,就不是很厉害,你们倭国的神仙,真的是李时珍的对手么?”
“我不知……不知”
“这严世蕃连打坐都未参透,理论上倒是一套一套的。”
加藤段藏嘴唇颤抖着,远处正堂内,李彦嘴角微扬,有些莞尔。
严世蕃自以为天赋不俗,实际上思绪过于杂乱发散,不知收敛,并不适合修行,但确实有着细致的观察力和大胆的猜想。
继地大、水大后,火大的精髓也在这段时间被吃透,用符咒照明正是体现,火焰在他的手中变得温顺乖巧,收放自如。
而萦绕在府邸的风,则是风大。
空间气流属于风大,呼吸属于风大,流动属于风大,结合谛听天赋的施展加以引导,还模拟出了几分顺风耳的功效。
外界发生的纷扰,李彦已然知晓,甚至于玉熙宫内,严嵩如何运用自己老成的谋算和对嘉靖的了解,有惊无险地过关,都如亲临现场般,历历在目。只不过想要将恶天赋扭转为正向增益,并没有这么简单,很快他就发现,这个顺风耳,无法关闭。
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信息,无时无刻不通过风的气息,传递到耳中,冲击着心灵。
别说普通人,即便是修行者,也会被这种情况逼疯,李彦则欣然面对,将之当成第六识的磨砺。
此时在聆听完严世蕃和加藤段藏的交谈,筛选好周遭的信息后,李彦闭上双目,在风大考验下晋入物我两忘的境地。
直到一队车马,来到了天师府外。
九叶慢吞吞地迎上,发现是熟人:“劳烦通报李天师,工部尚书欧阳必进前来拜见,领严侍郎回去。”
昔日在运河中寻找九叶灵芝草时,就是李彦、陆炳和欧阳必进同行,九叶当然认得,不过欧阳必进却是认不出来这位了,只是想着那个不省心的外甥。然而反复询问,终究没能套出加藤段藏话的严世蕃听到动静,来到前院门前,发现自己的舅舅来领人时,却是站在府内,毫不迟疑地喊道:“我不走!”
此处环境舒适,眼界大开,还能为日后扳倒对方做准备,这样的新奇又具有挑战性的日子,他过得有滋有味,再加上小兄弟还未回归,如何愿意离开?欧阳必进急了:“是陛下让你回去!”
严世蕃眼神凌厉起来:“我在工部已然告假,这点小事岂会惊扰陛下?是不是有女干人进谗言?”
“何止是进谗言,外面早出大事了!”
欧阳必进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苦声道:“东楼,你回府后就一切明白了,朝廷大事,万万不可顺着自己的心意胡作非为啊!”
不说后半句还好,这后半句让严世蕃不高兴了:“我是治病,难不成朝廷还要逼死人不成?”
眼见他拂袖往府内走去,欧阳必进这样的老实人都怒了:“严世蕃!你不跟我走,难道要让锦衣卫和东厂上门拿人吗?”
、严世蕃脚下定住,转身看着舅舅的表情,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再算算时间,马上就是与徐氏定亲的日子,终于颔首道:“也罢也罢,我就回去一趟!”
目送严世蕃不情不愿地跟着欧阳必进离开,九叶回到正堂:“老爷,欧阳尚书来人,将严世蕃带回去了。”
李彦道:“这本是一场小闹剧,如今引起了偌大的风波,也该告一段落了。”
九叶却有些担心:“严世蕃满肚子算计,又增长了见识,就这般放回去,怕是会生乱,我是不是要继续盯住他?”
李彦略加沉吟,五指动了动。
风大带来了难以驾驭的庞杂信息,却也为掐算提供了更加明确的基础。严世蕃入府,朝堂动荡,如日中天的严党险些完蛋,来自于一次心血来潮的掐算。
严世蕃离府,再度掐算一番,李彦目光微动,伸手招了招,地水火三大符箓飞出,落在九叶面前:“带上吧,必要之际,可以用来拖延时间。”
九叶有些不解,但还是依言领命:“是!”
相比起天师府的波澜不惊,严世蕃一回到严府,就感到大不相同。
府内冷冷清清,毫无成婚的热闹,关键是那些下人接触到他的眼神,还下意识地躲闪开来,离得远的就遥遥避开,近了的则噤若寒蝉,垂首立于原地。在这股前所未有的压抑气氛中,严世蕃来到内宅,发现严嵩和欧阳氏静坐,不发一言。
他倒也自觉,上前缓缓跪下:“爹!娘!”
沉寂片刻后,欧阳氏叹了口气,严嵩则慢吞吞地道:“你可知罪?”
严世蕃低声道:“此番我为了看病,闹出的动静大了,让府上折损颜面…不过如今的修行之辈,确实不比从前,我在天师府上收获颇丰,并不后悔!”严嵩露出浓浓的失望:“你是半点不把旁人放在眼中啊!”
严世蕃抬起头,语气里流露出愤恨:“那些清流又趁机上奏了是么?夸夸其谈之辈,不知国库空虚,天下疲敝,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是在我们父子的肩上担着!”
严嵩气得眼袋深刻的双目都瞪圆了:“我老迈昏聩,担不起如此重担,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是在你严世蕃的肩上担着……咳咳!咳咳!”
欧阳氏赶忙给严嵩顺了顺气,责备地道:“东楼,你还不认错,真要气死你爹么?”
严世蕃低下了头,眼中没有半分歉然,只是浓浓的不解。
一个人高高在上太久了,往往就会忽略旁人的想法,在严世蕃眼中,自己只是在天师府住了几日,寻医问诊,李时珍都很能接受,外面的人急个什么?眼见这个儿子死不悔改的模样,严嵩深吸一口气,将一份帖子推到面前:“看看吧,这是徐府刚刚送来的。”
严世蕃接过,先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然后猛地愣住,反反复复看了三遍,以一种如坠梦中的语气呻吟道:
“徐阶……要退婚?”